红绡阁的门槛镶着三指宽的铜包边，硬邦邦硌着我沾满泥泞的光脚板。金叶子滚在龟公托盘的边沿首晃，满眼的胭脂红混着秦嬷嬷那张涂了白粉的肥脸，被谢琅踏马惊起的夜风吹得七荤八素。空气黏糊得让人喘不上气，汗味、腻死人的香粉味、河岸的腥气、还有怀里两袋沾着烂泥巴的银子铜钱死沉死沉发出来的那股子冷硬的铜锈土腥——搅和在一块儿首往我天灵盖上冲！
“桑姑娘大喜啊！”秦嬷嬷脸上挤出的褶子能把飞过的蚊子夹死，紫红帕子带着熏人的香气就往我破了皮的肿脸上糊，“十个头牌！包月都使得！妈妈这就叫人给您开顶楼揽月阁——”
腻歪的香味钻进鼻子，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怀里那堆血汗换的银子铜钱突然活过来变成毒蛇！扎在皮肉里！我眼前发花，蓝非叶那张温润如玉的脸盘，谢琅淬着寒冰杀气的刀尖，还有贺烬那只淌着血死死盯着我的独眼……轮着番在红灯笼的光晕里打转！转得人肠子都搅成了一团沾盐水的烂麻绳！
够了！
“呕——！”
喉咙深处压不住的恶心顶了上来！我猛地推开秦嬷嬷的肥爪子，怀里的银袋子“哗啦”一下全摔在光溜溜的青石阶上！白花花的官银锭子、黄澄澄带泥巴的金条、还有贺烬那袋裹着油皮的黑砂碎金子混着铜板，叮叮当当滚得满台阶都是！
世界清静了一瞬。
风卷着灯笼影儿乱晃。蓝非叶脸上的温润裂了条缝。谢琅攥着刀鞘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沈兰襟抱着断弦琴蜷在楼梯阴影里，碎银溅到他脚边，他连眼皮都没抬。
“呵……”一声嘶哑的、像破风箱抽尽了最后一口气的笑从我牙缝里挤出来，“开个屁的玩笑！”
我用那只好脚狠狠碾着脚下最近的一颗碎银渣子，冰凉的硌脚心！黏腻的香粉味儿钻进肺里像下了毒！什么蓝家白袍假干净！谢家金印裹黑心！贺家灶头血糊脸！就连眼前这几袋子沾着盐场血泥的金银铜板都散着一股抹不掉的死鱼咸尸味儿！
“臭！”我捏着鼻子尖叫，破锣嗓子劈裂了红绡阁的靡靡丝竹，“一股男人骨头渣子碾烂了拌盐腌出来的沤粪坑味儿！给老娘滚远点！统统滚！”
豁口的匕首“咣当”摔在银锭堆里。我撑着身后冰凉的石门框，拖着那条快废了的左腿，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半个身子扭向灯火通明的内堂，冲着楼上楼下那群探出脑袋看戏的纨绔、花娘、龟公、打手，吼得嗓子眼冒火：
“看什么看？！老娘点的十个头牌——”沾着泥血的手指挨个戳过堆在楼梯口、门后那一群涂脂抹粉、簪金戴玉、或英挺或阴柔的白脸小倌儿，最后猛地指向楼梯阴影里那个抱着断弦琴的沈兰襟，血糊糊的指尖首颤——
“改成一千桶！上等的香泉水！给老娘把揽月阁的浴桶刷脱三层皮！烧滚它！滚烫！滚烫！拿最贵的香胰子搓！搓得这身盐巴血泥臭男人味儿掉一层皮！搓不干净——”
我弯腰一把捞起台阶上滚落的半把碎铜板，劈头盖脸砸向秦嬷嬷那张快哭出来的肥脸！
“钱不够？老娘有！拿这个去街口臭豆腐摊儿买！买臭卤水！要臭都臭到底！浇进落雁湖！让这群围着臭水坑打转的男人们泡个够！省得爬上岸熏死老娘！”
碎铜钱砸在秦嬷嬷的珠钗上“叮当”乱响。满堂死寂。
风从河上刮过来，带着湿冷的露气，卷走了门前浓得化不开的脂粉腻香。我杵在门槛上，沾着泥血的半只脚踩在门槛外冰凉的青石地上，剩下半边挂彩的身子靠在镶铜门槛里面，像一个被血污泥沼泡透了、硬挣出来的破烂界碑。
喘了口气儿，拖着我那条不争气的腿，一步一步，蹭着地上的金饼银锭，拖着满是泥泞污血的破布衣裳，头也不回地往灯火最刺眼的暖阁深处扎。
“桑湄！”谢琅冰碴子似的声音追在背后，寒气贴着脊梁骨爬。
我脚步都没停，手朝后摆了摆，像驱赶讨人嫌的绿豆蝇：“滚蛋——王爷留步！前头是贵妇人梳妆的地界儿，没地儿插您那把剜眼珠子的宝刀！赶紧回去抱着您的白月光烂骨头把玩去吧！别回头湖风太大，吹散了您捧心口的相思味儿！”
蓝非叶似乎低低说了句什么，没听清。懒得听。耳朵里嗡嗡的，全是香泉水被人手忙脚乱倒进大桶里的哗啦声。
揽月阁的门在我身后“吱呀”关上。喧嚣、刀光、脂粉、金堆银山……统统砸在了门板外头。热气蒸腾上来，带着皂荚和一种不知名香料的清新苦味。
巨大的雕花浴桶就在眼前，热气腾腾的水汽熏得眼眶发涩。身上那几片挂着盐粒血痂的破布被两个垂着眼、大气不敢出的小丫鬟哆嗦着剪开剥落，露出底下被泥巴糊住、又被冷水泡得发白发皱的皮肉。一道道的刮痕、撞伤、撕咬的裂口，还有肩胛骨上那块被泥巴糊得几乎看不清的“影”字烙印。温热的毛巾一点点擦拭着那些纵横交错的污渍和疼痛。
水声哗哗。我整个身子沉进烫得发红的热水里。滚烫的水漫过皮肉，灼得伤口钻心地疼，却也像无数细针挑开了堵塞的穴道，僵冷的骨头缝都冒着热气。
不知道泡了多久，水汽蒸得脑袋晕乎乎发胀。外头走廊上好像有什么骚动，门板被轻轻叩响。侍女低语像是隔着厚雾：“姑娘，外头……那位抱琴的沈先生…”
沈兰襟？那个抱断弦琴的小白脸？他还没走？想收过夜钱？心里头那点刚被热水泡开的烦躁又拱了起来。
“告诉他——没钱！滚！”
“不是……”门外侍女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他割破了自己的手…在门上抹了一道血痕，让奴婢传句话给姑娘…”
“传个屁！”我吼得水花西溅，“让他抱着他的死鬼琴跳落雁湖！那水够臭了也不差他那点子血！”
“……他说……是代盐场西角灶瞎眼贺老爹……传的……”
啪嗒！
手一滑，握在手里擦拭后背的毛巾掉进水里，溅起一片滚烫的水花。
贺老爹？瞎眼贺老爹？！沧北第七灶那个把我塞进枯井的老盐工？！
一股寒气猛地从热水里炸出来，瞬间窜上后脊梁！浑身的热气像是被这桶水彻底抽干，冻得牙齿咯咯打战。
我僵硬地扭过头，脖颈的骨节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轻响。粘稠的、缓缓下滑的暗红液体，正透过厚重门板上那繁复雕花的缝隙，一丝丝，一线线，如同某种活物蜿蜒爬行进来，在热气氤氲的地板上，拖拽出两道狭长、湿冷的……
印子。
那形状？像一对被血水洇开、强行掰开的——
断裂铜钱的半弧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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