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五年三月十六，亥时（夜晚九点）
短暂的晴日犹如偷来的恩赐，入夜后，沉沉的铅云重新合拢，遮蔽了星月。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初春特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湿意，抽打着县衙窗棂上新装的平板琉璃窗格，发出沉闷的啪啪声。不多时，冰冷的雨丝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渐渐连成了线，敲打在屋顶的青瓦和院中的水泥地上，奏响一曲单调而压抑的夜曲。倒春寒的湿冷，如同无形的潮水，悄然漫过门槛，渗透过厚厚的砖墙，无声无息地侵占了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县衙后宅的书房内，一盏镶嵌着新制平板琉璃灯罩的油灯，散发出比往日明亮、稳定得多的光芒，将书案周围一小片区域映照得纤毫毕现。灯罩隔绝了大部分油烟，只留下柔和而清晰的光晕，堪堪驱散了案头堆积如山的阴影。
林默就坐在这片光晕的核心。他身上的青色官袍皱巴巴的，肩头还残留着一丝白日里从琉璃坊带回来的微尘。案头上，是几乎将他淹没的文牍：厚厚一沓墨迹未干的抚恤名单，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后面标注的银两数目，每一个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几卷摊开的、墨线勾勒的云崖城重建规划图，标注着街道拓宽、沟渠重修、城墙加固的细节；还有一摞账册，记录着战后商税征收、物资调配的条目，数字繁杂得令人眼晕。
烛火跳跃，映着他略显苍白的脸。白日里在琉璃坊的兴奋早己褪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案牍带来的沉重压力。他揉了揉因长时间凝神而酸胀发烫的太阳穴，指尖冰凉。放下手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摊在桌角的一张空白笺纸。鬼使神差地，他提起那支狼毫笔，蘸了墨，却并非批阅公文，而是悬腕在纸上落下了几行略显潦草的字迹：
衙斋卧听潇潇雨，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写罢，他怔怔地看着，尤其是最后一句“一枝一叶总关情”，墨迹似乎格外浓重。笔尖悬停，想要续写，却觉心头千头万绪，竟不知如何下笔，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边。他搁下笔，颓然靠向椅背，闭上酸涩的眼，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眉心。【抄诗装逼好累…不过郑板桥这句，倒真是应景。这雨声，听着就像百姓的叹气…抚恤的钱粮够不够？重建的屋子能不能扛过倒春寒？赵雍那老狗会不会趁机再使绊子…唉，七品芝麻官，操着宰相的心。】纷乱的思绪夹杂着浓重的倦意，在他心头翻滚，清晰无误地透过十米之距，传入悄然立在书房外回廊下的楚倾凰耳中。
楚倾凰并未带赤羽或寒月，只身一人，手中托着一个精致的红漆描金食盒。她特意换了一身低调的深青色锦袍，立在灯影与雨幕交织的晦暗处，身形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她是想以“楚公子”的身份，借着商讨白日未尽事宜的由头，送些滋补的参汤过来。林默那掩饰不住的疲惫，她白日里便看在眼中。
还未叩门，那透着无尽倦怠和自嘲的心声便己传来。“抄诗装逼好累…”“七品芝麻官，操着宰相的心…” 字字句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对肩上责任的清醒认知，毫无伪饰地撞入她心底。楚倾凰的脚步顿住了，准备叩门的手停在半空。她隔着半开的窗棂缝隙，静静地看着灯下那个被文牍包围、闭目揉额的年轻身影。跳跃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下颌线绷紧，透着一股倔强的脆弱。那“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的诗句，墨迹未干地躺在案头，与他此刻内心的焦灼和肩上沉甸甸的担子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撼动人心的力量。
【此等心迹，岂是装腔作势？】楚倾凰心中那点因“抄诗”二字升起的微妙情绪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动容。她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一声叹息里，混杂着对抚恤钱粮的担忧、对重建房屋的挂念、以及对朝堂暗箭的警惕…桩桩件件，皆系于民，皆系于这座他一手从废墟中拉起的城池。
她不再犹豫，轻轻叩响了门扉。
笃笃笃。
声音很轻，但在雨声和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林默猛地睁开眼，眼底还带着未散尽的疲惫血丝，迅速坐首身体，下意识地将那张写着诗句的笺纸往旁边账册下塞了塞，清了清有些干哑的嗓子：“谁？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带着雨夜湿气的微寒涌入，又被迅速关在门外。楚倾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中托着食盒。
“楚公子？”林默有些意外，连忙起身，“这么晚了，可是有急事？”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官袍。
“并无急事。”楚倾凰的声音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清润，她缓步走进书房，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案牍，最后落在林默难掩倦色的脸上。“见林大人书房灯火未熄，想是仍在为战后庶务劳心。白日阴寒，又逢夜雨，恐大人辛劳过度，特备了些参汤过来，聊以驱寒暖身。” 她将食盒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空处，动作自然流畅。
“这…怎敢劳烦楚公子。”林默心头微暖，又有些受宠若惊，【这楚公子…倒是体贴。贡品参汤啊，真是雪中送炭，嗓子正干得冒烟。】他嘴上客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食盒。
楚倾凰仿佛没听见他心声里对参汤的渴望，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那张只塞了一半、墨迹未干的诗句上。“哦？林大人雅兴不浅，案牍劳形之余，还有心寄情笔墨？” 她走近一步，看清了纸上的诗句，“‘衙斋卧听潇潇雨，疑是民间疾苦声…’ 好句！此情此景，贴切至极。不知这‘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之后，大人欲作何续？”
林默顿时有些窘迫，脸上微热，忙道：“让楚公子见笑了。不过是白日里听这雨声烦闷，随手胡诌几句，难登大雅之堂。至于续…才疏学浅，一时词穷了。” 【续什么续？原诗就到这里！再续就露馅了！】他内心的小人急得跳脚，脸上还得维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楚倾凰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凤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却不再追问。她亲手打开食盒的盖子，一股浓郁醇厚、带着甘甜药香的温热气息顿时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书房里陈墨和纸张的味道。里面是一盏温润的白玉盅，盛着色泽金黄的参汤。
“林大人不必自谦。此句质朴无华，却道尽为官本分，心系黎庶之情跃然纸上，实乃佳作。”她将玉盅取出，轻轻推到林默面前，“汤要趁热喝，凉了药性便散了。大人肩负云崖万民生计，更需保重自身才是。”
那参汤的温热气息仿佛带着魔力，丝丝缕缕钻入鼻端，也似乎驱散了一丝盘踞在西肢百骸的湿冷与疲惫。林默看着眼前氤氲着热气的玉盅，又看看楚倾凰在琉璃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润沉静的侧脸，心头那点窘迫被一种更复杂的暖意取代。他郑重地拱手：“多谢楚公子关怀厚赠，林某…愧领了。”
楚倾凰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过那堆积的文书和烛光下林默依旧紧锁的眉头，并未多言。她静静地走到窗边，背对着林默，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雨幕。书房内只剩下林默小心喝汤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越发紧密的雨声。
琉璃灯的光芒稳定地洒落，映照着案头抚恤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映照着重建图纸上纵横的墨线，也映照着窗边那道沉默而挺拔的身影。冰冷的雨夜，斗室之内，一盅参汤的暖意，一句未曾言明的理解，无声地支撑着那盏为万民生息而燃的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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