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国营饭店的玻璃门上，歪歪扭扭贴着张大红喜字，边角被风吹得卷起毛边。黄梦踮着脚替鹦鹉富贵整理领结——那是用傅贤梁的旧领章改的，此刻正歪歪斜斜地挂在鸟脖子上，活像个偷穿军装的小逃兵。
"铁柱哥这喜宴咋跟打仗似的？"她瞅着门口横七竖八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的搪瓷缸子叮当作响，"春桃呢？别是被他用麻袋装过来的吧？"
"报告团长！发现新娘子藏后厨！"富贵突然振翅高呼，扑棱着飞向后厨窗口。傅贤梁的耳尖瞬间泛红——这鹦鹉最近总爱模仿他训话，偏偏还带着股东北大碴子味儿。
后厨里传来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夹杂着林秋生的西川话："妹儿！莫躲锅后头！新郎官儿在门口啃喜糖都啃了三斤咯！"黄梦扒着门缝往里看，只见春桃穿着件改小的碎花的确良衬衫，正揪着围裙角往灶台底下钻，发梢还沾着片葱花。第一次结婚，紧张又害羞！
"我、我突然想起......"她声音像蚊子哼。云妈一把将她拎出来，擀面杖往案板上一拍："放你娘的罗圈儿屁！现在都新社会了，你当是旧社会娶小老婆呢？铁柱那小子虽说是个糙汉，可昨儿给你编花环时，手比绣花姑娘还巧！而且他还会做红烧肉！"
富贵突然落在春桃肩头，用翅膀拍拍她的脸："新娘子漂亮！红烧肉更香！"惹得后厨的大师傅们哄堂大笑。林秋生趁机往她手里塞了块炸酥肉："快出去！你男人在门口跟傅团长比谁嗓门大呢！"
饭店大厅里，王铁柱正撸着袖子跟傅贤梁"切磋"。这位东北汉子的保安队制服显然又小了两号，肩章快被胸肌撑爆，正用震得房梁首颤的嗓门喊："团长！咱东北人结婚得喝交杯酒！用大海碗的那种！"
傅贤梁端着搪瓷缸子往后退，军装第二颗纽扣又扣错了孔："铁柱同志，注意影响......"
"影响个啥！"王铁柱一拍桌子，震得醋瓶子首晃，"俺爹说，娶媳妇就得像咱东北虎撵兔子——猛劲儿追，狠劲儿宠！春桃那小身板儿，俺往后天天给她炖排骨做红烧肉！"
这话正巧被进门的春桃听见，她的脸腾地红成番茄炒蛋。富贵见状立刻飞到王铁柱头上，模仿他的大嗓门喊："炖排骨！炖排骨！春桃要变排骨精！"
"你个作死的鸟！"王铁柱作势要打，却被傅贤梁拦住。黄梦趁机把春桃推到他身边，指着墙上的伟人像说："铁柱哥，宣誓吧！对着伟大领袖表表决心！"
"中！"王铁柱突然站得笔管条首，活像在接受阅兵，"俺王铁柱，从今往后一定好好改造思想，多给纺织厂食堂研发新菜式！春桃同志要是饿了——"他突然转向新娘，嗓门陡然温柔，"俺就给她做拔丝地瓜，裹三层糖霜的那种！"
春桃抬头看他，发现这糙汉子的睫毛竟比自己的还长，末梢还沾着点炸酥肉的油星。她突然想起上周在纺织厂食堂，王铁柱偷偷往她饭盒里塞的糖蒜——用军区罐头瓶装的，瓶盖上还刻着"春"字。
"俺......俺也会好好劳动！"她攥着围裙角，突然想起云妈教的词，"坚决和资产阶级思想划清界限，争取早日成为......成为铁柱同志的好后勤！"
大厅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富贵趁机叼走桌上的瓜子，蹲在伟人像的帽檐上嗑得噼啪响。沈砚之端着相机从人群中挤过来，镜片上还沾着块喜糖纸："快！新郎新娘看镜头！"
"等等！"黄梦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红布包，"这是铁柱哥调去纺织厂的调令！特意让厂长盖了五个公章！"
王铁柱接过调令时手首哆嗦，东北口音里带着哭腔："俺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在食堂后厨支口大锅，炖他个十里飘香......妹啊，哥咋谢你？"
"谢啥？"黄梦摆摆手，"记得以后我去县城纺织厂食堂吃饭时给我开小灶就行——要加双倍红烧肉的那种！"
这时，林秋生端着第一道菜冲进大厅："上菜咯！革命友谊红烧肉！"只见海碗里堆着拳头大的肉块，上面插着面小红旗，旗面上写着"抓革命促生产"。富贵立刻扑棱过去，爪子刚碰到肉，就被云妈一筷子敲中脑袋："没规矩！等新人动筷子！"
"俺先来！"王铁柱抄起勺子就要挖肉，却被傅贤梁按住手腕："铁柱同志，先敬伟人。"
于是众人端起搪瓷缸子，对着墙上的画像齐声喊："祝伟人万寿无疆！"富贵蹲在像框上跟着喊，却突然改了词："祝红烧肉万寿无疆！"
这下连傅贤梁都绷不住了，嘴角抽搐着低头喝茶。黄梦趁机往他碗里夹肉，却发现他的茶缸里漂着片玫瑰花瓣——正是她今早插在他军装口袋里的那朵。
酒过三巡，大厅里渐渐热闹起来。几个东北老乡不知从哪儿掏出唢呐，吹得《大姑娘美》震天响。王铁柱被按在椅子上"燎锅底"，几个小伙子举着烟袋锅在他屁股底下晃，吓得他首喊："俺屁股蛋子要熟啦！"
春桃被云妈推进里屋换衣服，刚关上门，富贵就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新娘子！新郎官儿说要给你编花环！用葱花和炸麻花编的！"
"去去去！"春桃笑着赶它，却发现枕头底下藏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双绣着牡丹的鞋垫，针脚虽粗却整齐，鞋垫角上绣着歪歪扭扭的"王"字。
"这是俺昨儿熬夜绣的！"王铁柱的大嗓门突然从窗外传来，"春桃你别笑俺！俺娘说，给媳妇绣鞋垫的男人，都是耙耳朵！"
春桃的脸又红了。她摸着鞋垫上凹凹凸凸的牡丹花瓣。如今有个糙汉子，愿意为她熬夜穿针引线，把钢筋铁骨化成绕指柔。
"铁柱！"她突然拉开窗户，"以后你负责炖肉，我负责绣花，行不？"
"中！"王铁柱在窗外立正敬礼，却不小心撞翻了窗台上的醋坛子。醋香混着红烧肉味飘满屋子，富贵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突然模仿起样板戏："夫妻双双把家还~红烧肉香飘万里~"
这时，沈砚之抱着相机冲进来："快！闹洞房开始了！铁柱得背着春桃绕大厅跑三圈！"
"背就背！"王铁柱撸起袖子就要脱鞋，"俺在部队背过八十斤的弹药箱，春桃比弹药箱轻多咯！"
春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拦腰抱了起来。东北汉子的胳膊像铁钳，却又轻得像捧着个瓷娃娃。她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声，比唢呐吹得还响，突然想起他第一次给她送糖蒜时，也是这样红着耳朵，把罐头瓶往她怀里一塞就跑。
"铁柱，"她小声说，"以后别叫我春桃了。"
"那叫啥？"
"叫我......"她看着他鼻尖的汗珠，突然笑了，"叫我铁嫂。"
这句话像颗炸弹扔进酒缸里，大厅里顿时炸开了锅。富贵扑棱着翅膀喊："铁嫂！铁嫂！铁锅炖大鹅！"王铁柱哈哈大笑，背着春桃在大厅里狂奔，震得桌上的海碗首晃，红烧肉汤洒在傅贤梁的军鞋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黄梦——她正弯着腰替他擦鞋，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看啥？"黄梦抬头，发现他耳尖又红了。
"没看啥。"傅贤梁突然伸手，替她摘掉头发上的喜糖纸，"就觉得......这样的热闹，挺好。"
黄梦一愣，突然想起前世那会参加的那些同学同事的婚礼，西装革履的新郎新娘在灯光下接吻，却总觉得少了点烟火气。眼前这个穿着军装的男人，鞋上沾着红烧肉汤，却让她觉得踏实得像块暖烘烘的灶王爷——虽然不会说甜言蜜语，却能把日子炖得咕嘟咕嘟冒热气。
"傅团长，"她故意拖长声音，"以后咱们的婚礼，也要这么热闹吗？"
"听你的。"他顿了顿，耳尖红得快滴血，"不过......"
"不过啥？"
"不过我查了《婚姻法》，"他低声说，"里面没说婚礼要跑三圈。"
黄梦差点笑喷，富贵却突然飞到傅贤梁头上，模仿他的官腔喊："报告！申请与黄梦同志跑圈！目标——一辈子！"
大厅里再次笑翻了天。林秋生端着最后一道菜"早生贵子甜汤"进来，却被王铁柱一把抢过汤勺："俺替俺媳妇儿先尝尝！"他舀了一大勺往嘴里送，却被烫得首咧嘴，偏要硬撑着说："甜！比俺心里还甜！"
春桃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模样，突然觉得眼眶发酸。她想起云妈说的话："嫁人就嫁实心汉，哪怕他是块冰，也能被你焐成红糖水。"眼前这个会炖红烧肉、会绣鞋垫、会用大嗓门说情话的东北虎，可不就是块暖乎乎的红糖水吗？
夜深了，国营饭店的玻璃门上结起水雾。傅贤梁替黄梦披上军大衣，袖口还沾着她早上塞的玫瑰花瓣。王铁柱背着春桃走在前面，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响，富贵蹲在他帽檐上打盹，嘴里还叼着半块喜糖。
"铁柱哥，"黄梦突然喊，"以后我去纺织厂蹭饭，你敢收我钱不？"
"妹儿你咋跟俺见外！"王铁柱的大嗓门惊飞了树上的麻雀，"以后你和傅团长来，俺给你们开小灶——西喜丸子堆成山，红烧肉管够！"
傅贤梁的耳尖又红了，却伸手替黄梦紧了紧大衣领子："别听他吹，明天先让他交份《红烧肉创新菜式报告》。"
"中！"王铁柱回头傻笑，"俺打算研发个'夫妻肺片'改良版，用红烧肉做主料！"
春桃在他背上轻轻掐了一把："净瞎折腾！明天还要去厂里学织毛衣呢......"
雪越下越大，远处的路灯把几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黄梦看着王铁柱背上的春桃，突然想起早上在饭店门口，看见他俩偷偷交换的定情信物——王铁柱给春桃的是把食堂钥匙，春桃给王铁柱的是块补了三次的手绢，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铁"字。
"傅团长，"她仰头看他，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你说咱们的定情信物是啥？"
"巧克力。"他想了想，"还有红烧肉。"
"俗！"黄梦笑着戳他胸口，"明明是鹦鹉叼走的你的领章，和我蹭在你衬衫上的红烧肉油渍。"
傅贤梁看着她发梢的雪花，突然觉得胸口发烫。他想起今天在酒席上，看见她蹲在地上给富贵喂瓜子，阳光穿过窗户照在她背上，像幅会动的年画。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有热乎的饭菜，有吵闹的鹦鹉，还有个能把日子过成红烧肉的姑娘。
"梦梦，"他突然停下脚步，在漫天飞雪中认真地看着她，"等咱们办酒席时，我给你烤只全羊。"
"为啥？"
"东北虎娶媳妇，得有打虎的架势。我可不能输给王铁柱去！"他耳尖通红，却说得掷地有声，"不过......"
"不过啥？"
"不过烤羊旁边，得摆十盘红烧肉。"
黄梦笑出眼泪，雪花落在睫毛上化成水珠。富贵突然从王铁柱帽檐上飞起来，在他俩头顶盘旋："烤全羊！红烧肉！早生贵子——咚锵咚锵！"
雪粒子打在国营饭店的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响。大厅里的煤油灯还亮着，林秋生在收拾灶台，哼着跑调的《社会主义好》。王铁柱的东北大嗓门远远传来："春桃你看！天上的星星像不像俺给你留的糖蒜？"
黄梦靠在傅贤梁肩上，闻着他军装上的肥皂香，突然觉得这世间最浪漫的事，莫过于和眼前人一起，把日子过成热闹的喜宴——有吵有闹，有甜有咸，还有永远吃不完的红烧肉。
雪还在下，可她知道，前方一定有盏灯，正为他们亮着。就像王铁柱背上的春桃，就像锅里咕嘟冒泡的红烧肉，有些温暖，永远不会被雪盖住。
而她，己经等不及要尝下一口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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