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退尽时，暮色正漫过林梢。
苏檀走在中间，青铜棺压得肩骨生疼，却比任何时候都稳。
谢砚在前头拨开山藤，星轨在他指缝间若隐若现，阿九坠在最后，短刀在裤袋里撞出细碎的响——这是他街头混子时养成的习惯，刀身擦着布料的摩擦声能让他安心。
"姐。"阿九突然缩了缩脖子，声音压得像被踩碎的虫鸣，"后颈发凉。"
苏檀脚步微顿。
她能听见阿九急促的呼吸里混着不属于山风的嗡鸣，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草叶爬过来。
谢砚己经转身，星轨在掌心凝成淡青色的光网，扫过三人周身："阿九说得对。"他指尖轻点，星轨突然扭曲成倒悬的锥，"三里外有阵纹波动，是九阴锁魂阵。"
苏檀瞳孔微缩。
九门阴阳术一脉最阴毒的困局，用活人怨气做引，专锁修士气海。
她曾在父亲的手札里见过图谱——当年灭门夜，追杀他们的人也用过类似阵法。"他们要活捉。"她舔了舔发涩的唇，青铜棺在背上发烫，"锁魂阵伤不了我，但能困死阿九。"
谢砚的星轨突然炸成星屑，又在他指尖重新聚成细链："逆阳转阴。"他说，"我用星轨术扰乱阵眼的阴阳平衡，你借棺中锁魂力反向追踪布阵者。"他的目光扫过阿九发白的脸，"阿九跟我走左边，你走右边。
阵眼在东南，他们肯定守着。"
"谢哥哥你护好阿九。"苏檀把背囊塞给谢砚，棺底在地上碾出半寸深的痕，"我要是引他们追来——"
"我能撑到你破阵。"谢砚打断她，指尖快速结了个法印，一道淡金色的光网便笼住阿九的肩头，"走。"
林子里的虫鸣突然断了。
苏檀刚拐过两棵合抱粗的青冈树，阴寒便裹着腐叶味劈头盖脸砸下来。
她抬头，月光被染成青灰色，树影里浮着七盏白纸灯，灯芯是凝固的血。"小杂种。"苍老的声音从树后滚出来，灰白胡须的周长老拄着青铜杖走出来，道袍下摆沾着新泥，"你以为躲进深山就能逃？
九门要的人——"
"要活的。"苏檀接口，棺盖"咔"地裂开条缝，锁魂光如游蛇窜出，"所以你带了云儿。"
穿月白裙的少女从另一侧转出，腕间银铃叮当。
她手中握着半截骨笛，笛身刻满倒悬的咒文——正是"双鬼压魂"局的引。
云儿盯着苏檀腕间的红绳，眼尾吊起："我娘被你那口破棺吓疯时，我就说过要剜了你的眼睛。"
骨笛尖突然爆出幽绿鬼火。
苏檀能听见耳膜震鸣，两股阴魂正顺着笛声往她气海钻。
她咬着牙举起青铜棺，棺中锁魂光却突然一顿——云儿的咒语卡壳了。
"星轨术·封。"
谢砚的声音像块碎冰砸进阴雾。
苏檀看见道金色符纸穿透鬼火，精准钉在骨笛笛孔上。
云儿指尖发颤，咒文断成乱码，那两股阴魂"嗷"地尖叫着撞回骨笛，把笛身撞出蛛网似的裂纹。
"好手段。"周长老的青铜杖重重砸地，地面裂开蛛网状的黑缝，"但你以为——"
"够了。"苏檀打断他。
她能感觉到锁魂光己经顺着阵纹爬进了地下，那些藏在暗处的布阵者的位置正像萤火虫般在她脑海里亮起。
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棺盖上，混着锁魂光的幽蓝，开始一笔笔勾勒——
山风突然卷起腐叶，将她未完成的咒文扫得模糊。
但没关系，她想，等月光爬到那棵歪脖子树的枝桠上时...
云儿的尖叫混着骨笛碎裂声炸开。
苏檀舔了舔唇上的血，棺盖在她手下发烫，像团即将燎原的火。
苏檀咬破指尖的瞬间，血腥气在舌尖炸开。
她盯着棺盖上被血珠晕开的幽蓝锁魂光，耳中清晰听见棺内残魂的呜咽——那些被锁在青铜棺里百年的孤魂，此刻正顺着她的血脉共鸣，将怨气凝成实质的刃。
"起。"她低喝一声，指腹重重按在刚画完最后一笔的咒文上。
青铜棺突然发出钟鸣般的震颤，原本裹着三人的阴雾像被利刃劈开，露出一角泛着青灰的天空。
苏檀借着这股反震之力旋身跃起，靴底碾碎两片腐叶，反手一掌拍向周长老胸口。
周长老瞳孔骤缩。
他原以为这小丫头不过是仗着破棺里的邪术硬撑，此刻却见她掌风里裹着半透明的棺影，竟比寻常玄府境修士的罡气还沉三分。"老匹夫，"苏檀的声音裹着风刺进他耳中，"阴阳术不是拿活人生祭堆出来的阵，是...是让阴魂归位，让活人心安。"
"砰！"
掌力结结实实撞在周长老胸口。
他踉跄着撞断身后两棵手腕粗的灌木，嘴角溢出黑血——那是被锁魂光灼烂的内脏。
云儿的尖叫紧接着炸响，她刚要举起碎裂的骨笛再吹，却见一道黑影从斜刺里窜出，青锋剑挑开她的手腕，正是消失多日的朱雀。
"苏姑娘，左边！"朱雀的剑穗扫过苏檀发梢，剑气如网般缠住周长老的青铜杖。
他的动作熟稔得像是和苏檀合练过百次，剑锋总在苏檀转身的瞬间补上她的空门。
苏檀这才注意到，他腰间挂着的青铜铃与自己棺盖上的月纹竟有几分相似——但此刻容不得细想，朱雀己低声道："柳清风的飞鸽传书刚过三峰山，他最快今夜到。"
柳清风？
九门大长老，当年灭门夜她在血里看见的最后一道身影。
苏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扫了眼被谢砚护在身后的阿九——少年正攥着短刀，刀刃映出他发白的唇，显然还在锁魂阵的余波里发抖。"撤。"她当机立断，青铜棺在背上发烫，"谢砚，带阿九先走。"
谢砚没说话，只是屈指一弹。
原本缠在云儿腕间的银铃突然爆成碎末，其中一粒裹着法印的银屑精准点在她膻中穴上。
云儿瞪圆眼睛，身子软软栽倒，只有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留活口。"谢砚弯腰捞起阿九，星轨术在脚下凝成淡金的光阶，"半柱香后，西南方向废弃古庙汇合。"
周长老咳着血爬起来，青铜杖往地上一杵，又有阴雾从地缝里涌出来。
但朱雀的剑己经架在他颈侧："周老头，你九门什么时候变得专挑小姑娘下手了？"他话音未落，苏檀的青铜棺己撞开一片阴雾，棺盖"轰"地砸在两人中间——锁魂光如潮涌，竟将新冒的阴雾生生逼退三步。
"走！"苏檀冲朱雀吼了一声。
她弯腰抄起昏迷的云儿扛在肩上，棺底在地面犁出半尺深的沟。
背后传来周长老的怒吼："小杂种！
你以为逃得过九门的天罗地网——"话音戛然而止，想来是朱雀的剑又添了道血痕。
暮色彻底沉下来时，西人终于摸到那座废弃古庙。
断墙残瓦间飘着半幅褪色的"平安庙"匾额，香案上的烛台结着拇指粗的蜡瘤。
谢砚先放下阿九，转身接过云儿，却被苏檀避开了："我来。"她将云儿甩在香案上，青铜棺"咚"地立在脚边，棺盖裂开寸许，锁魂光漏出来，在地上爬成蜿蜒的蛇。
阿九蹲在墙角，短刀在掌心转了两圈又收起来："姐，那老东西的血是黑的，是不是中了什么阴毒？"
"锁魂光带的怨气。"苏檀扯下腰间的布囊，里面装着从山涧采的止血草。
她捏碎草叶敷在阿九后颈——那里有块青紫色的淤痕，是锁魂阵残留的阴气。
少年疼得缩脖子，她却没松手："疼就对了，说明阳气在往外逼。"
谢砚站在门口，星轨术在指尖流转。
他望着苏檀低头处理阿九伤口的侧影，月光从断瓦漏下来，落在她发间那枚青铜簪上——那是当年阴阳门的族徽，如今只剩半截。"你刚才说的话，"他突然开口，"阴阳术该让阴魂归位，活人心安。"他转身时，星轨的光映得眉眼温柔，"你父亲的手札里，是不是也写过这个？"
苏檀的动作顿了顿。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青铜匣，里面除了手札，还有半块刻着月纹的玉牌。"写过。"她声音发闷，"他说阴阳术是桥，不是墙。
可九门...他们现在把桥拆了，拿桥墩当刀使。"
墙角的云儿突然发出轻哼。
苏檀抬头，正撞见她缓缓睁开眼。
少女的眼神还带着混沌，但看清苏檀的瞬间，瞳孔里腾起火焰："你、你敢动我...我爹会扒了你的皮——"
"你爹刚才被我拍断了三根肋骨。"苏檀扯过腰间的红绳，那是当年救她的乞丐婆留下的，"现在我问你答，省得我动手。"她蹲下来，指尖按在云儿被点的穴道上，"九门要抓我，到底为了什么？"
云儿的嘴抿成一条线。
苏檀的拇指轻轻一旋——穴道被解开的刹那，剧痛顺着经脉窜遍全身。
少女倒抽冷气，眼泪涌出来："我、我不知道...我只听爹说...说你身上有...有当年血棺之乱的钥匙..."
血棺之乱？
苏檀的呼吸一滞。
那是百年前阴阳两界壁垒松动的源头，她父亲的手札里提过，却没写细节。
她正要再问，谢砚突然抬手。
星轨术在门口凝成一道光墙，将山风里的异动拦在外面。"有人来了。"他说，目光扫过庙外漆黑的山林，"不是周长老。"
苏檀站起身，青铜棺自动浮起半寸。
她望着云儿颤抖的脸，突然笑了："钥匙？
那我倒要看看，这钥匙能开什么门。"她转身走向门口，月光落在棺盖上的月纹上，像滴要坠下来的银泪，"阿九，看好她。
谢砚，跟我去会会客人。"
庙外的风卷着腐叶打旋，不知何处传来夜枭的啼鸣。
朱雀的身影从断墙后闪出来，手里提着盏煤油灯，灯芯上的火一跳一跳，映得他眉目不清："柳清风的人到了。"他说，"在一里外接应周长老。"
苏檀摸了摸棺盖，锁魂光在掌心流转成月的形状。
她回头看了眼庙里——阿九正掰着云儿的嘴灌止血药，谢砚在整理星轨术的法印。
然后她抬脚跨出庙门，夜色里，青铜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柄横在阴阳之间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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