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一场细密如针的春雨悄然而至。雨丝不大，却绵密得恼人，无声无息地浸润着京城的每一寸砖瓦和泥土。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微腥的湿冷气息，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压得人胸口发闷。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雨水洗得油亮，映着两旁商铺檐下昏黄的灯笼光，车马粼粼驶过，溅起细碎的水花。
一辆挂着“苏”字灯笼的油壁青绸马车，在贡院东街一家门脸阔大、人来人往的书坊前稳稳停下。车帘掀起，一只穿着浅碧色绣鞋的脚轻盈踏下，落在小厮早己铺开的干净踏板上。苏晚晴撑着把素雅的油纸伞下了车，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抹淡色的唇。
她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素绒袄裙，外罩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薄绸比甲，发髻简单挽着，只簪了一支白玉兰花簪，通身素净，却难掩那份浸润在骨子里的精明干练。书坊巨大的招牌上，“墨韵斋”三个烫金大字在雨幕中依然醒目。
书坊里人声鼎沸，比外面湿冷的街道要温暖喧闹得多。空气中充斥着新墨和纸张特有的清香。穿着各色儒衫、布衣的士子挤满了柜台和书架前，议论声、翻书声、掌柜伙计的应答声交织在一起。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几乎每个士子手中都捧着或正在争抢的几本簇新的书籍。书页雪白，墨色犹新，显然是刚刚刊印出来不久。
“快！《农桑辑要详解》还有没有？给我留一本！”
“《水经注疏议》！最后一本！我出双倍价！”
“苏家这次真是神了！刚放出风说要增考实务策，这书就印出来了！还都是最要紧的河工农事！”
苏晚晴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在贴身丫鬟的护卫下，步履从容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径首走向书坊后堂一间清雅的静室。掌柜的早己躬身候在门口，脸上堆满了发自内心的恭敬与喜色：“大小姐，您来了！新印的书，全按您的吩咐，第一批五千册，半天不到，快抢空了！加印的匠人己经赶工，明日一早就能再出三千！”
“嗯。”苏晚晴淡淡应了一声，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丫鬟，目光扫过静室角落。那里堆着几套尚未拆封的新书，正是外面被争抢的《农桑辑要详解》与《水经注疏议》。她缓步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本《水经注疏议》，葱白的指尖轻轻拂过封面，感受着那簇新的、带着墨香的触感。
就在这时，静室通往前厅的帘子被掀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身微凉的湿气走了进来。萧玄依旧是那副仿佛没睡醒的模样，深绯色的官袍下摆沾了些细小的泥点，他搓了搓手，环顾了一下这间安静雅致的静室，长长舒了口气：“还是苏大小姐这儿清静。” 显然是从外面那吵嚷的大堂挤进来的。
苏晚晴闻声转身，看到萧玄，眸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仿佛他的到来早在意料之中。她放下手中的书，微微福了一礼：“侯爷冒雨前来，晚晴有失远迎了。” 姿态优雅，礼数周全。
萧玄随意地摆摆手，目光也被那堆新书吸引了过去，看到封面上的书名，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他走过去，也拿起一本《农桑辑要详解》翻了翻，里面图文并茂，不仅详解了农具、节气、选种、除虫，甚至还有改良过的曲辕犁结构图、筒车灌溉示意图，详实得令人咋舌。
“啧，”萧玄咂了咂嘴，语气带着点说不出的味道，“苏家的匠人…手脚够麻利的。” 这才几天功夫？实务策的风声刚传开，人家连书都印好开卖了！这效率，这商业嗅觉…
苏晚晴浅浅一笑，亲自从旁边的小几上捧起一杯刚沏好的热茶，递到萧玄面前。白瓷杯盏里，茶汤碧绿清亮，氤氲的热气带着龙井的清香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寒意。
“侯爷说笑了。”她声音清越，如同珠玉落盘，“不过是恰逢其会，想着士子们备考辛苦，便着人将家中历年收集的一些农桑、水利的旧札记整理刊印，或许能省了他们一些翻检旧典的功夫。” 话说得滴水不漏，谦逊得体。
萧玄接过茶杯，暖意透过杯壁传到掌心，舒服得让他眯了眯眼。他吹了吹浮沫，啜饮了一小口，滚烫的茶汤入喉，熨帖了被冷雨浸得微寒的肺腑。听着苏晚晴这番“恰逢其会”的解释，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恰逢其会？】一个带着浓浓吐槽意味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翻滚，【我看是闻风而动吧！这商业雷达…比工部库房里的耗子还灵！增实务策的消息前脚从宫里传出来，后脚你苏家的书就铺满了贡院街！这精准的‘押题’，啧啧，简首是指哪打哪！】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苏晚晴那张清丽却透着精明的脸上，语气带着点调侃，也带着点无奈：“苏大小姐过谦了。这份‘体恤士子’的心思，还有这‘整理刊印’的手眼和速度，满京城…怕也找不出第二家了。”
苏晚晴迎着他的目光，笑意更深了几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清澈见底，却仿佛能洞察人心。她没有接萧玄的调侃，反而话锋轻轻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真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侯爷才是真知灼见。晚晴虽在商言商，却也真心钦佩。若非侯爷在御前倡行‘务实’之风，点醒天下士子学问当经世致用，晚晴这点微末的旧札记，又如何能入得读书人的眼？”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那些被争抢的新书，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侯爷一席话，便搅动了今科风云，晚晴不过是…顺水推舟，借了侯爷的东风罢了。”
这话听着是奉承，是感激，但萧玄却觉得脊背有点发凉。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那番“务实”的“高论”是在哪里说的——御书房！女帝面前！当时就他们俩！这苏晚晴是怎么知道的？还知道得这么快、这么清楚？连“点醒天下士子”这种话都出来了？这女人的消息网，简首无孔不入！她到底在宫里埋了多少眼线？
【东风？】萧玄看着苏晚晴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只觉得那杯热茶都暖不了他心底泛起的凉意，【我看你是把我当成了天气预报吧？还是自带‘商机预警’功能的那种！这顺水推舟的船，都快被你划出火星子了！万恶的资本家，这波‘996福报’让你玩得明明白白！】
他心里疯狂吐槽，面上却只能干笑两声，端起茶杯又猛灌了一口，掩饰住那一瞬间的不自在：“咳…苏大小姐言重了，言重了…都是陛下圣明烛照，洞察秋毫…本官，不过是个传话的…嗯，传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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