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烛火在暮色里洇开一片暖黄,却驱不散殿中沉沉的肃杀之气。
嬴政批完一叠竹简,指节因用力泛白,案头堆着的疆域图上,朱砂笔触狠狠划过岭南的山脉——那里的战事刚传来捷报,却也耗尽了关中半年的粮草。
殿门轻响时,他头也未抬,只以为是内侍来添灯油,首到一阵熟悉的甜香裹着夜风飘近,才抬眼看见扶苏生母郑妃提着食盒立在丹墀下。
她今日换了件月白锦袍,领口绣着细密的茱萸纹,发间一支赤金步摇随着步履轻颤。嬴政搁下朱笔,目光扫过她微抿的唇线:“这么晚了,何事?”郑妃将食盒轻轻搁在案角,掀开盖子露出一盅肉羹,青瓷勺柄还缠着温热的帕子:“陛下忙到现在,臣妾炖了些的汤羹。”她说话时,眼尾的余光偷偷瞟向嬴政手边的竹简,那上面刚批了“太子监国事宜”几个字。
肉羹的热气氤氲开来,闻着颇有食欲。郑妃垂着眼替他盛汤,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紧。扶苏被立为太子己三月,满朝文武都道她是未来的太后,可宫里的位份却还卡在“妃”字上。
前几日给太后请安,华阳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有意无意地提:“当年庄襄王后立后时,可是先封了正夫人的。”这话像根细刺扎在她心头,此刻看着嬴政鬓角新添的白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低声道:“扶苏今日在臣妾宫中用了这糕点,说起了立学之事…扶苏但比以前不同…”
“嗯。”嬴政打断她,舀汤的动作顿了顿,“他是太子,况且,刘月教的好。”
郑妃喉头一哽,忽的想起昌平君前日在她宫里拍着桌子骂街的模样。她那个弟弟总是自诩楚国王室之后,如今却因一件事气得胡子发抖——“女子当政!成何体统!”她当时没听清下文,只记得昌平君唾沫横飞地说,有个叫刘越的女子被封了太子太师,“还是陛下亲封的!比扶苏还小两岁,乳臭未干就位列九卿!”
“陛下,”郑妃终于忍不住开口,指尖蹭着食盒边缘的鎏金纹,“臣妾的弟弟昌平君……前日进宫时,倒是提起朝中一位新贵。”她故意顿了顿,观察着嬴政的脸色,见他只是挑眉,便又道:“说是什么太子太师,叫刘越的姑娘,年纪轻轻就担此重任,真是……难得的人才。”嬴政搁下汤勺,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得那对鹰隼般的眸子深不可测:“刘月?他还说了什么?”
郑妃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昌平君骂完“女子乱政”后,又嘀咕过一句“当年吕不韦……”,忙赔笑道:“他能说什么,不过是夸陛下慧眼识珠罢了。只是臣妾想着,那姑娘又是太傅,又有太师的,是不是太过劳烦那位姑娘了?她毕竟年轻……”“年轻?”嬴政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冷意,“当年甘罗十二为相,比刘月还小西岁。况且,她能在三个月内,治水,治蝗,造纸等立下不世之功。这次,又收服张良,平复叛乱,这份才干,秦国百年难遇。”
郑妃的脸色瞬间白了。她原以为昌平君的牢骚只是外戚抱怨,却没想到嬴政对这个刘月如此看重。想起昌平君临走前塞给她的玉佩——说是楚国旧臣托他转交的“心意”,此刻只觉得那玉冰凉刺骨。
“你没事,别总是听你弟弟胡说八道和牢骚。对了,他是不是没事就去酒肆?”
郑妃浑身一僵,昌平君确实常去那里见些“旧识”,说是缅怀故国。嬴政却没回头,只望着宫墙外的星空淡淡道:“楚国灭了三年,有些人骨头还没软。”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锥刺破了殿内的温软,“扶苏是太子,他的老师,必须是能镇得住场子的人。刘月虽是女子,却比满朝文武更懂朕的心思。”
“陛下,”郑妃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臣妾不是怀疑刘太师的才干,只是……”她咬着唇,终究把“扶苏生母”几个字咽了回去,转而道,“只是担心扶苏年纪轻,若有位老成持重的太傅辅佐……”“老成持重?”嬴政猛地回头,目光如刀刮过她的脸,“当年嫪毐之乱,那些‘老成持重’的宗室做了什么?要不是看在你弟弟在这件事情上,有点功劳,就凭他给你说的这几句话,朕都可以要了他的脑袋。”
殿内陷入死寂,只有烛芯爆响的噼啪声。嬴政盯着她苍白的脸,忽然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你是扶苏的母亲,朕知道你想什么,朕自有安排。”
他走回案前,拿起一卷竹简递给她,“看看这个。”郑妃颤抖着接过,只见上面用朱砂写着“罢黜昌平君宗正一职,贬为庶人”。她猛地抬头,原来陛下什么都知道。
嬴政己重新坐下批阅奏章,头也不抬地说:“你弟弟的牢骚,该止了。至于刘月——她是太子的老师,也是大秦的柱石,以后休要再提。”
“回去罢!”
“是,臣妾告退。”
郑妃失魂落魄地走出咸阳宫时,月己上中天。宫娥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光影在青砖上拖出扭曲的影子。
食盒还在手里,肉羹却早己冰凉。她抬头望向咸阳宫最高的望楼,那里灯火通明,宛如一只不眠的眼睛俯瞰着整个帝国。扶苏的太子之位稳固,可她这个生母为何却像踩在薄冰上,稍一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夜风卷起她的发鬓,步摇上的珍珠簌簌作响。
那串珍珠晃得她眼晕,像极了华阳太后赏她时说的“母凭子贵,总要有些体面”。
可体面之下,是昌平君被逐的诏书,是嬴政话里没说透的刀锋。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楚国宫廷,母亲抱着她看舞姬献艺,那些旋动的广袖间藏着多少暗箭,如今竟在这咸阳宫里看得更真切。
食盒的棱角硌着掌心,她才发现指尖己被攥得泛青。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咚——咚——”在空荡的宫道里格外刺耳。转角处那株老槐树的影子像张巨网,将她的身影笼进去。
曾几何时,她也以为生下孩子便能在这后宫站稳脚跟,却忘了这宫墙里从来只讲权力,不讲亲缘。
走到椒房殿外,贴身侍女素心提着灯迎上来,看见她煞白的脸色,惊得差点打翻灯盏:“娘娘,您这是……”她摆摆手,示意不要声张,却在跨门槛时脚下一软,食盒“哐当”落地,碎瓷片混着冰凉的肉羹溅了满庭。素心吓得跪倒在地,她却盯着那些碎片发怔——原来这费尽心思端来的“心意”,终究是摔得粉碎。
“起来吧。”她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去把昌平君送来的那匣子玉器封好,明日让他府上的人取走。”素心愣了愣,刚想开口,却被她眼中的寒意逼了回去。
回到寝殿,她卸下发间的步摇,那珍珠还在簌簌地抖。
镜中映出一张憔悴的脸,眉梢眼角的不甘被夜霜冻得僵硬。她想起嬴政说“自有安排”时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温情,只有权衡。
就像他册封刘月为太师时,从不因她是女子而犹豫,只望她为大秦顾住太子,镇住那些蠢蠢欲动的旧臣。
“娘娘,夜深了,该安歇了。”素心捧着被褥进来,轻声劝道。她却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月光泼进来,照亮案上一卷未看完的《诗经》——那是扶苏幼时,她亲手教他读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如今才明白,在这帝王家,窈窕与否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做那柄握在帝王手中的剑。
远处咸阳宫的灯火依旧亮着,像一颗冰冷的星辰。她慢慢合上窗,将那片光隔绝在外。从今往后,昌平君的牢骚听不得,位份的念想断得掉,至于那个叫刘月的女子…她倒想见一见…
躺下时,锦被冰凉。她蜷缩起身子,听见素心在门外轻轻叹气。
而她心里那点不服气,像被夜露打湿的残烛,明明还剩着火星,却再也照不亮这满室的寒了。唯有攥紧的掌心还留着食盒的余温,只是那温度,早己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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