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七月,洛阳的天像是被捅了个窟窿。暴雨如天河倒倾,狂暴地冲刷着这座帝国的心脏。铜钱大的雨点砸在坊市的青瓦上,激起一片震耳欲聋的白茫茫水雾,又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汇成湍急浑浊的溪流,裹挟着落叶、泥沙,打着旋儿冲向低洼的沟渠。夜幕被雨水浸透,沉重得如同浸了水的黑绸,仅有零星几点昏暗的灯笼光芒在狂风中挣扎摇曳,映出屋檐下模糊的轮廓,更显鬼影幢幢。空气里弥漫着土腥、朽木和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湿冷。
狄仁杰并未安寝。他披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外袍,站在大理寺值房轩敞的窗前。雨水猛烈地拍打着窗棂纸,发出沉闷急促的“噗噗”声。摇曳的烛光将他清癯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火光晃动而微微变形。案头堆积着卷宗,墨迹未干,他却无心再看。窗外,洛阳城在暴雨的蹂躏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闷,压过雨声,沉甸甸地坠在心头。为官数十载,历经无数风浪,他对这种“山雨欲来”的首觉,有着近乎本能的警惕。
值房的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挟裹着冰冷的雨气和浓重的恐慌。冲进来的是大理寺丞曾泰,他官帽歪斜,浑身湿透,脸色在烛光下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连声音都变了调:“阁……阁老!出……出大事了!一刻钟内,金吾卫接连来报,城中……城中不同坊市,竟有七人……七人同时暴毙!”
“同时?”狄仁杰猛地转身,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了一下,锐利如鹰隼,“讲清楚!如何暴毙?死者何人?”
曾泰喘着粗气,语无伦次:“死状……死状诡异绝伦!张记绸缎庄的张员外、修文坊的录事小吏王五、南市铁匠赵大、还有清化坊独居的刘婆子……报信的说……说人……人……化了!就在眼前,眼睁睁地……化成了一滩血水!腥臭扑鼻!不止一处,是七处,阁老!七处啊!”
“化……为血水?”饶是狄仁杰见多识广,闻此诡谲之言,心头亦如遭重锤。他一步跨到曾泰面前,目光如炬,“可曾封锁现场?仵作何在?”
“金吾卫己封锁各处,沈槐……沈仵作正赶往最远的清化坊刘婆子家!卑职……卑职实在……”曾泰的声音带着哭腔,显是被那闻所未闻的惨状骇破了胆。
“备马!元芳!”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压过了窗外的风雨声。他一把抓起挂在墙角的蓑衣斗笠,大步流星向外走去。李元芳,这位年轻的千牛卫中郎将,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早己按刀侍立在门外廊下,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线条流下,眼神却沉静如水,闻声立刻跟上。
大理寺沉重的黑漆大门在风雨中洞开。数匹快马嘶鸣着冲入茫茫雨幕,马蹄踏碎街面积水,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水花。狄仁杰伏在马背上,蓑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抽打在脸上。他选择先去最近的张记绸缎庄张员外府邸。七处同时发生,绝非天灾,必是极其阴毒的人祸!那“化为血水”西字,如同毒蛇,在他脑中盘踞,啮咬着他的理智。
张府位于东市边缘,平日车马喧嚣,此刻却被金吾卫森严的刀枪和滂沱大雨隔绝出一片死寂的领域。灯笼在风中疯狂摇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府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混杂着雨水的湿冷,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
狄仁杰翻身下马,李元芳紧随其后,警惕的目光扫视着西周。一个金吾卫旅帅面色惨白地迎上来,声音发颤:“禀阁老,就在……就在卧房内。”
穿过前院,踏入内宅卧房的门槛,那股甜腥味骤然浓烈百倍,几乎化为实质,粘稠地糊在人的口鼻之间。饶是狄仁杰,胃里也是一阵翻腾。李元芳眉头紧锁,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链子刀刀柄。
卧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来自地狱般的阴森。地上,一大滩暗红粘稠的液体在烛光下泛着诡异油腻的光泽,边缘正被不断渗入的雨水稀释,蜿蜒流向门外。液体中浸泡着几件散乱的锦缎中衣,几块形状不规则的惨白骨渣,还有几缕粘连着皮肉的头发,漂浮在血泊表面。衣物、床榻、桌椅,甚至墙角的铜盆上,都溅满了星星点点浓稠的暗红。整个场景,宛如一个巨大而残酷的祭坛,供奉的是血肉的彻底消融。
几个胆大的金吾卫远远站着,脸色煞白,目光惊惧,无人敢靠近那滩血水中心。
狄仁杰面沉似水,抬手阻止了想要阻拦他的金吾卫。他脱下碍事的蓑衣斗笠递给李元芳,挽起袖口,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片粘稠的污秽之中。厚底官靴踩在血泊边缘,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叽”声。他蹲下身,不顾腥秽,目光如探针般仔细扫过每一寸污浊的地面,每一件被血水浸透的遗物。
他的手指在一件绸缎中衣领口处停住,那里沾染的血污中,似乎有一点异样的、几乎被完全掩盖的细微粉末。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尖挑起一点,凑到眼前,借着旁边士兵高举的灯笼细看。颗粒极小,近乎透明,混在血污里极难分辨,若非他心细如发,根本无从察觉。他将其捻在指间,又放到鼻端极轻地嗅了一下——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血腥的奇异腥甜气钻入鼻腔,转瞬即逝。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压过屋外的风雨,“去问问府中管家仆役,张员外近日可曾服用过什么特别的药物?尤其是……与‘长生’、‘延寿’有关的。”
李元芳领命而去。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滩刺目的血水上,又缓缓移向被血水包围的、散落在地的几块细小骨渣。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并非寻常的骨骼断裂,那断裂的边缘呈现出一种……被细微之物密集啃噬过的蜂窝状结构?这念头一闪而过,令他脊背窜起一丝寒意。
不多时,李元芳带着一个浑身筛糠、几乎站立不住的老管家回来了。
“阁……阁老……”老管家扑通跪在门口的血水边缘,涕泪横流,“我家老爷……老爷他前几日,确实……确实去西市玄真观,求了玄真子道长赐下的‘长生蛊’!道……道长说,此乃仙家秘宝,服之能脱胎换骨,祛病延年!老爷信以为真,昨日刚服下第一丸……怎……怎会如此啊!” 老人捶胸顿足,悔恨交加。
“长生蛊?”狄仁杰咀嚼着这三个字,眼中寒光一闪。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屋内惊魂未定的众人,“其他六处死者,可有人知道他们是否也服用过此物?”
一个负责通报联络的金吾卫小校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回……回阁老!卑职方才听各处同袍议论,修文坊的王录事、南市的赵铁匠、清化坊的刘婆子……报信时,他们的家人也都哭喊着……提到了‘长生蛊’!都说是吃了玄真观的东西才遭此横祸!”
七人!不同身份,不同住处,却都服用了玄真观的“长生蛊”,在同一时辰,以同一种骇人听闻的方式——“化”了!
屋外的暴雨似乎更急了,风卷着雨点,像冰雹一样砸在屋顶瓦片上,发出密集的爆响。烛火被门缝灌入的狂风吹得猛烈摇曳,将狄仁杰肃穆的身影在布满血污的墙壁上拉长、扭曲、晃动。他站在那滩象征着生命彻底消解的浓稠血水旁,指间还残留着那几粒微不可查的奇异颗粒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味。
玄真观,长生蛊。
这看似仙气飘飘的名字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灭绝人性的毒谋?那所谓的“蛊”,是能令血肉顷刻间消融的剧毒?还是……别的什么更为诡异阴邪之物?
“传令!”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雨、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屋内的所有嘈杂,“即刻起,所有七处案发现场,由大理寺会同金吾卫双重封锁!一只苍蝇也不许进出!现场所有遗留物,无论大小,哪怕是一粒尘埃、一滴血水,皆须原地封存,等待本阁与仵作逐一勘验!违令者,以同谋论处!”
他的目光如冷电,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地上那滩在烛光下反射着诡异光泽的血水上。“元芳,你亲自带人,看住玄真观所有出口,暗中监视,观中任何人不得擅离!尤其是那位玄真子道长。另,派人去西市,查访所有药铺,特别是与玄真观有药材往来的,暗中探访有无异常!”
“是!”李元芳抱拳领命,声音斩钉截铁,随即转身,身影如标枪般没入门外狂暴的雨幕。
狄仁杰缓缓蹲下身,再次凝视指间那几粒几乎看不见的透明颗粒。风雨声、兵甲的碰撞声、压抑的啜泣声似乎都远去了。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这指尖的微物之上。这绝非寻常之物!它出现在所有死者化为血水的现场,是巧合?还是解开这血腥谜题的唯一钥匙?那丝奇异的腥甜,绝非草木金石之气,倒像是某种……活物的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几粒微尘用一小片特制的油纸包好,贴身收藏。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令人心悸的触感。
“沈槐何在?”他问向身旁的曾泰。
“沈仵作……应己到了清化坊刘婆子处。”曾泰声音仍有些发颤。
“备马!”狄仁杰霍然起身,蓑衣带起一阵冷风,“去清化坊!本阁要亲眼看看,这‘化血’的邪术,究竟是何物所为!”他大步走向门口,身影再次融入无边无际的雨夜,身后只留下那滩无声控诉着恐怖与死亡的血水,在烛光下兀自散发着甜腻的腥气。
雨,更急了。冲刷着这座千年帝都的街巷,似乎想洗净今夜泼洒的罪孽,却只让那血腥的气息,在潮湿的暗夜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胜天猫腻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2BS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