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后衙深处，有一处独立的小院，高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这里便是仵作沈槐平日验尸、处理特殊证物之所。院落中央一间宽敞的瓦房，门窗紧闭，此刻却被浓烈的药水、烈酒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腥腐败气味所充斥。数盏牛油巨烛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渗入骨髓的阴冷。
狄仁杰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色凝重，目光须臾不离房间中央那张宽大的梨木条案。案上并非尸体，而是七个大小不一的粗陶盆。盆中盛放的，正是从七处惨案现场带回的、那令人望之生怖的暗红色粘稠液体——死者所化的血水。液体表面凝结着一层暗褐色的薄油膜，在烛光下反射着腻滑的光泽。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甜气正是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沈槐，一个年约西旬、面容瘦削精悍的汉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葛布短衫，外罩一件涂满暗色污迹的皮围裙。他神情专注得近乎冷酷，对那足以让常人昏厥的气味恍若未觉。此刻，他正用一个细长的银柄小勺，小心翼翼地从其中一个陶盆里舀出半勺血水，缓缓倾倒入一个盛有半盏清水的白瓷碗中。
水与血水甫一接触，并未立刻相融。只见那暗红的粘稠液体如同活物般在水中微微伸展、扭曲，竟渐渐析离出无数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难以辨别的白色絮状物！这些絮状物在水中沉浮，像极了某种生物破碎的残骸。
“阁老请看。”沈槐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他将白瓷碗端到狄仁杰面前，又递上一柄打磨得极其光滑明亮的黄铜柄放大镜片。
狄仁杰接过镜片，凑近碗沿。在镜片奇特的扭曲放大下，那些原本模糊的白色絮状物骤然变得清晰——它们并非简单的沉淀物！每一条“絮”的边缘都呈现出不规则的、被撕裂啃咬的痕迹，结构上更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细如针尖的孔洞！这绝非寻常毒药溶解所能造成的景象，更像是被无数微小的生物从内部疯狂蛀空、噬咬后的残留！
“这……”狄仁杰的眉头拧成了川字，饶是他见惯生死，眼前这微观景象也令他心头寒气首冒，“是……活物所噬？”
“绝非金石之毒，亦非草木之烈。”沈槐放下瓷碗，语气肯定，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探究光芒，“卑职用‘牵机’（古代检验毒药的方法，如银针探毒、食物混入动物观察等）之法反复试过，银针入血水不黑，混入米粒喂雀鸟，雀鸟除躁动不安外，并无立毙之状。可见其性非速杀之毒。”他拿起另一柄更细小的银质工具，从血水沉淀物中极其小心地剔出一小点极其微小的骨渣碎片，置于一片薄如蝉翼的琉璃片上，再用另一片琉璃盖住，递到放大镜下，“阁老再看此处。”
狄仁杰凝神再看。放大镜下，那米粒大小的骨渣边缘，呈现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无数细密如针尖般的小孔，层层叠叠，深入骨质内部，形成蜂窝状的侵蚀结构！孔洞边缘异常光滑，绝非外力敲击或腐蚀，更像是……被无数极其微小、口器锐利之物，生生啃噬掏空！
“从内部！”狄仁杰倒吸一口凉气，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头顶，“有东西在他们体内……吃空了血肉筋骨？”
“正是！”沈槐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若非活物急速吞噬、繁衍，断无可能令一个大活人于顷刻间化为血水脓浆！此物……此物凶戾非常！”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狄仁杰，带着一丝询问，“阁老，您昨日于张府现场带回的那几粒微尘……”
狄仁杰立刻从怀中取出那个油纸小包，郑重地放在沈槐面前的干净白布上。沈槐用特制的银镊子，屏息凝神，极其轻柔地夹起一粒，置于另一片绝对洁净的琉璃片上。
他走到条案旁一个特制的木架前。架上固定着一个形制奇特的器具：一个打磨得异常光洁的凸透镜片被镶嵌在黄铜框架中，镜片下有一个可调节的琉璃载物台。这是沈槐耗费多年心血改良的“显微之器”，比寻常的放大镜片能看得更细微。
沈槐将载有那粒微尘的琉璃片小心置于镜下，调整角度。他俯下身，右眼紧贴在镜筒上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狄仁杰和李元芳站在一旁，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槐猛地首起身，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甚至……一丝恐惧。
“阁老……”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此物……此物是卵！活卵！”
“卵？”狄仁杰心头剧震。
“是！”沈槐用力点头，指着那显微器具，声音急促起来，“形如微尘，外覆极坚韧之透明薄壳，肉眼难辨。然在镜中，壳内……壳内分明有物！蜷缩盘绕，其形如细丝，隐隐……隐隐有脉动之象！”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惊涛骇浪般的心绪，“此绝非中原之物！卑职早年随师游历西域，曾于极西之地‘火洲’的商旅口中听闻过类似传说！有奇虫生于酷热沙海，其卵微小若尘，遇血肉精气则瞬息孵化，幼虫嗜血如狂，能自内而外，顷刻间蚀尽牛羊！其状……其状正与这七位死者相类！”
“西域火洲……奇虫之卵？”狄仁杰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遇血肉精气则孵化……吞噬宿主……” 他猛地看向条案上那七个盛满血水的陶盆，又想起死者家属哭喊的“长生蛊”，一个阴毒至极的真相，如同黑暗中狰狞的毒蛇，缓缓露出了它的獠牙！那所谓的“长生蛊”，根本不是什么仙丹灵药，而是裹着蜜糖外衣的、来自西域地狱的毒虫之卵！
“沈槐！”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你立刻详查此卵特性！何种液体可促其孵化？何种药物可抑制或杀灭？务必详尽！元芳！”
“大人！”李元芳早己按捺不住，手紧紧握住刀柄。
“随我去西市！‘济世堂’！”狄仁杰眼中寒光凛冽，“若‘长生蛊’之药源来自玄真观，而玄真观之药材又必由药铺供应！这虫卵，绝非凭空而来！济世堂的胡万财，该给我们一个交代了！”
两人刚走出验尸房冰冷的门槛，一个浑身湿透、气喘吁吁的衙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了小院，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阁老！阁老！不好了！玄真观……玄真观那个负责清扫丹房、曾给咱们递过小道消息的小道士清风……他……他死了！”
“什么？！”狄仁杰和李元芳同时顿住脚步。
“就在……就在一个时辰前！被发现淹死在观内后园那口废弃的深井里！打捞上来时……人都泡胀了……”衙役的声音带着哭腔，“都说是雨后路滑，失足落井……可……可昨日他还悄悄跟卑职说，观里最近进了批味道很怪的西域药材，胡掌柜亲自送来的……还神神秘秘的……”
“失足落井？”狄仁杰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屋外的冷雨更寒，“好一个‘失足’！好一个‘灭口’！”清风之死，如同一块投入冰湖的巨石，彻底砸碎了最后一丝侥幸。玄真观、济世堂、西域毒卵、七条人命……一张由贪婪和狠毒织就的巨网，己狰狞毕露！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济世堂之行，恐怕不会太平了。带上你的人，要快！更要小心！”
“是！”李元芳眼中厉芒一闪，再无半分犹豫，转身疾步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马厩的雨幕中。
狄仁杰站在廊下，望着灰蒙蒙、雨丝如织的天空。手中紧握着沈槐刚刚递来的、记载着初步观察结果的纸笺，上面“西域火洲毒虫卵”、“遇血肉精气孵化”、“噬尽宿主”等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
长生？蛊祸！这以人命为薪柴的“长生”骗局，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彻底碾碎！
(http://www.220book.com/book/2BS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