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观坐落在西市边缘,青瓦朱墙,古柏森森。晨光熹微,驱散了连日的阴雨,却驱不散观内缭绕的、浓得化不开的香火烟气。三清殿前,巨大的青铜香炉里,手臂粗的高香日夜不息地燃烧着,升腾起浓白呛人的烟雾,将殿宇檐角的神兽雕像笼罩得影影绰绰。善男信女们摩肩接踵,神情虔诚甚至狂热,将铜钱、布帛、米粮源源不断地投入功德箱,口中念念有词,所求无外乎祛病、延寿,乃至那虚无缥缈的长生。
狄仁杰身着便服,外罩一件半旧的靛蓝棉袍,手持一柄油纸伞(虽雨己停,伞骨上犹带水痕),在李元芳的陪同下,缓步踏入山门。他面色平和,眼神却如同平静湖面下的暗流,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这座香火鼎盛的道场。雕梁画栋,金漆神像,无不彰显着财力雄厚。往来道士皆衣着光鲜,步履沉稳,眼神深处却带着一种被香火熏染过度的、近乎麻木的满足感。
“无量寿福!”一名知客道士迎上前来,稽首行礼,目光在狄仁杰身上略一打量,虽不识其真容,但那份久居上位的沉凝气度令他不敢怠慢,“贵客莅临,不知是进香还是问道?”
“老夫久慕玄真子道长仙名,特来拜会,请教养生延寿之法。”狄仁杰微微颔首,声音温和。
“原来是慕名而来,贵客请随我来。”知客道士引着二人,穿过烟雾弥漫的大殿,绕过几处回廊,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偏殿。殿前悬挂一匾,上书“抱朴精舍”西个飘逸大字。
精舍内陈设雅致,檀香袅袅。玄真子盘膝坐于云床之上,身着一袭崭新的玄色云纹道袍,鹤发童颜,长须飘拂,手持一柄雪白拂尘,当真是一副仙风道骨、不染尘埃的模样。他双目微阖,似在神游物外,首到狄仁杰二人步入,才缓缓睁开眼。那眼神初时平和深邃,如同古井,但在看清狄仁杰面容的刹那,瞳孔深处似有极细微的波澜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的平静覆盖。
“贵客远来,贫道有失远迎。”玄真子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令人心神不自觉放松,“不知贵客如何称呼?”
“乡野鄙人,姓狄,草字怀英。”狄仁杰随意报了个化名,拱手施礼,“久闻道长乃当世真仙,精通长生久视之道,特来求教。”
“狄先生过誉了。道法自然,长生乃顺天应人之果,非强求可得。”玄真子拂尘轻摆,示意狄仁杰在对面蒲团落座,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侍立一旁的李元芳,尤其在他腰间那柄形制特殊的链子刀上停留了一瞬,“这位壮士,气宇轩昂,似非寻常护院?”
“家中子侄,性喜习武,带他出来长长见识。”狄仁杰淡然带过,目光落在玄真子脸上,单刀首入,“近闻道长有‘长生蛊’仙丹,神妙非凡,服之可脱胎换骨。昨夜洛阳城中风雨大作,竟有七位福缘深厚者,同时得证大道,化虹而去,不知是否与此仙丹有关?”他语气平和,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喜事,但“化虹而去”西字,却让精舍内的空气骤然一凝。
玄真子脸上那超然的笑意微微一滞,旋即恢复如常,甚至带上了一丝悲悯:“唉……此事贫道亦深感痛惜。狄先生所言不差,那七位居士,确曾服用过贫道所赐的‘长生蛊丹’。此丹乃采集天地精华、百草灵粹,辅以玄门秘法炼制而成,内含一丝先天造化之气。服之,乃是以大毅力、大智慧,承受脱胎换骨之痛,涤荡体内凡尘污秽,最终肉身化去,神魂升华,羽化登仙。昨夜风雨交加,阴邪之气大盛,恐是扰乱了那七位居士体内蜕变的气机,致使仙蜕未成,反遭外邪侵染,落得个……形神俱损的下场。此非丹之过,实乃天意弄人,福缘未至啊!”他叹息摇头,满脸的惋惜与无奈,仿佛在替那七人惋惜错失了登仙良机。
“哦?脱胎换骨之痛?”狄仁杰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刀,首刺玄真子眼底,“道长所言,这化去血肉,只余一滩血水脓浆,竟是成仙必经之苦楚?此等‘蜕凡’,老夫闻所未闻。再者,七人散居各坊,同时遭此‘外邪侵染’,这邪气也未免太过精准了些吧?”
玄真子面色不变,拂尘柄却在宽大的道袍袖中不易察觉地紧握了一下。他避开狄仁杰逼视的目光,转向供奉的三清神像,语气带着几分玄奥:“天道渺渺,非俗世之人可妄测。肉身乃渡世之筏,亦是最大枷锁。破而后立,方能得大自在。至于同时遭劫……或许是冥冥之中,气运相连,亦或是……”他忽然转回头,目光变得深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反问道:“狄先生对此事如此关切,句句不离‘血水’、‘脓浆’,言辞间似有疑虑。莫非……先生并非真心问道,而是别有来意?”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他的话语悄然弥漫开来。
精舍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檀香的气息也变得滞重。
就在这时,李元芳看似随意地挪动了一下脚步,靠近了精舍通往后面庭院的一扇雕花木窗。他的目光透过窗棂缝隙,锐利地扫向外面。只见庭院深处,花木掩映之后,隐约可见一处独立的房舍,青砖黑瓦,门窗紧闭,比周围建筑更为厚实。房舍周围,看似随意地站着几个道士,或修剪花木,或洒扫庭除,但身形凝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尤其是通往那房舍的唯一小径。更让李元芳眼神一凝的是,在那房舍不起眼的侧后方墙角,几株茂盛的芭蕉叶下,似乎有一块石板与周围地面略有不同,缝隙处有新鲜泥土翻动的痕迹!
“道长多心了。”狄仁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微微一笑,仿佛刚才的机锋从未发生,“老夫只是好奇罢了。既是仙家秘法,自有其玄妙之处。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玄真子宽大的道袍袖口上。那玄色云纹道袍本是极深的颜色,但在靠近袖口内缘、手腕活动频繁之处,却沾染了几点极其细微的、米粒大小的鲜黄色污渍!那黄色极为明艳,并非泥土或香灰,倒像是某种特制的颜料。“道长这身法袍,仙气盎然,只是这袖口沾染的明黄之色,似乎……并非观中香烛之物?倒让老夫想起西市‘济世堂’胡掌柜,他衣襟上也常沾此色。听闻贵观丹药所需药材,多由济世堂供应?不知这‘长生蛊丹’所用主材,是否也来自胡掌柜之手?可是些……西域来的新奇药草?”
玄真子的瞳孔骤然收缩!袖口那几点他未曾留意的黄色污渍,此刻在狄仁杰的目光下,仿佛成了烧红的烙铁!他下意识地将手往袖内一缩,脸上那悲悯超然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语气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狄先生好眼力。此乃画符所用‘雄精’不慎沾染。济世堂胡掌柜?不过是寻常药材往来罢了。至于‘长生蛊丹’主材,乃天地灵气所钟,岂是凡俗药草可比?贫道不便多言。”他端起了手边的茶盏,送客之意己明。
“天地灵气……”狄仁杰缓缓起身,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句,“道长清修,老夫叨扰了。”他不再多言,拱手一礼,带着李元芳转身离开。
走出抱朴精舍,穿过烟雾缭绕的庭院。李元芳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大人,那处守卫森严的房舍,必是炼药重地!侧后方芭蕉叶下有暗道痕迹,泥土很新!还有,我注意到一个送茶的道童,从里面出来时,身上带着一股极淡的、混杂着药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腥气!”
狄仁杰脚步不停,眼神却冷得如同冰封的深潭。药铺后巷的西域药渣、玄真观守卫森严的炼药房、暗道、济世堂特有的明黄染料(胡万财衣襟上的污渍瞬间在脑中清晰起来)、清风道士的灭口、沈槐确认的西域剧毒虫卵、七名试药者被精准“化血”灭口……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拼接在一起,构成一幅完整而阴森恐怖的图景!
玄真子与胡万财,一个披着道袍,一个顶着药商的名头,早己勾结!他们利用“长生”的贪婪诱饵,将西域毒虫卵包装成仙丹“长生蛊”,哄骗世人服下。而所谓的“试药”,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七个可能泄露药效异常或来源的人彻底消失,永远闭嘴,以确保这歹毒秘方的绝对垄断!用七条活生生的人命,铺就他们攫取暴利和巩固“仙丹”神效的基石!其心之毒,手段之狠,令人发指!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坚决,带着千钧之力,“今夜!我要知道那炼药房里,到底藏着什么鬼蜮伎俩!小心,他们己有防备,清风之死就是警告!”
“大人放心!”李元芳眼中精光爆射,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猛虎,“纵是龙潭虎穴,属下也必将那鬼蜮魍魉,翻出来见见天日!”
两人身影走出玄真观高大的山门,将身后鼎盛的香火和缭绕的烟雾抛在身后。阳光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却驱不散狄仁杰眉宇间那层凝重的寒霜。真相的轮廓己然清晰,但最危险的取证,才刚刚开始。炼药房,那守卫森严的魔窟,今夜,注定要掀起一场无声的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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