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又开始飘了。赵南裹紧棉袄，步枪枪托蹭着掌心的伤口——那是方才卧射时磨出来的。
前方传来赵阳的笑声，混着战士们的谈天。赵南踩着自己的脚印前行，听着积雪在靴底碎裂的声响。
当奎勒河大队的灯火在雪雾中现出暖黄色时，赵南摸了摸步枪枪托。
三道刻痕依旧清晰，却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像被岁月过的旧物。
他知道，终有一日，第西道刻痕会出现，但不是今天——
今天，他只想回家，喝母亲炖的热汤，听父亲讲讲陈家堡的故事，在煤油灯下，看一眼那本泛黄的画册。
雪越下越大了。赵南加快脚步，听见弟弟在前方喊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年少的雀跃。
他抬头，见自家土坯房的烟囱正冒出炊烟，在夜空里画出弯曲的线，像极了军旗上的飘带。
赵阳踩着他的脚印蹦跶，棉帽上的狗毛穗子扫过通红的脸颊：哥，你说今个儿那狐狸尾巴咋恁蓬松？像咱们堆的雪人戴了顶棉帽子！
小兔崽子走稳当点！走在排头的赵卫国回头啐了口唾沫，烟袋锅在暮色里明灭，再瞎蹦跶把雪灌进鞋窠子，明儿甭想跟着上山。
赵阳吐了吐舌头，却趁父亲转身时冲赵南挤眼睛。
这小子今儿个偷摸跟了一路——
赵南摸了摸步枪枪托，想起返程时在断尾沟瞥见的小脚印——比熊崽儿小两圈，倒像狼崽子。
吱呀——
最前头的王铁成推开队部木门，煤油灯的光晕里跳出半句粗话：他娘的，这鬼天气！高排长，您说那勘察队明儿还能进林子不？
高志远摘下棉帽，露出泛青的鬓角，拍了拍肩头积雪：难说。这雪要是封了鹰嘴崖，怕是得等开春——
他忽然扭头看向赵南，小赵同志，你打小在山里跑，断尾沟往东那片林子，开春前有啥动静没？
赵南刚要开口，太阳穴忽然突突首跳，他甩了甩混乱的脑袋。
断尾沟...开春前熊瞎子该醒了。他舔了舔冻裂的嘴唇，前年腊月，俺爹在那撞见黑瞎子掰树杈子...
扯啥犊子！赵卫国皱眉打断，"民兵守则咋教的？遇着野兽先报信，别瞎咋呼！
他转向高志远，语气缓和些，高排长，明儿我带民兵巡山，让小南领路。这小子打十岁起跟着钻林子，比我熟。
王铁成咂吧着旱烟点头：中。建军，你明儿跟紧小南，别又跟丢了——上回你小子追野兔差点掉冰窟窿！
蹲在墙角擦枪的张建军噌地站起来，耳尖通红：队长！俺这回带了指南针！
他忽然看向赵南，小南哥，明儿咱走西坡不？听说昨儿有猎户见着狼粪...
西坡雪深，走鹰嘴崖下的柞木林。赵南脱口而出，说完才惊觉这路线自己从未走过——
是以前带骑兵迂回时的本能判断。他摸了摸枪托，又道，带两捆松树枝，雪大了铺路上。
高志远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刚要说话，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陈根推开门，棉帽歪戴在头上，喘得首冒白气：队...队长！公社来通知了！后儿个有知青下乡，咱得腾两间屋出来！
知青？赵阳眼睛一亮，是不是戴眼镜扛书本的文化人？
陈根搓着手笑：得嘞！叔，听说知青里有个女娃，才十八...
滚犊子！赵卫国笑骂一声，却在瞥见赵南走神的模样时收了笑。
这小子自打今儿个在断尾沟发了回愣，就总透着股子不对劲——
像换了个人，又像藏着啥心事。
他想起今早给儿子塞糖时，他摸护心垫的动作，跟他当年在战场上摸子弹带似的。
行了，都散了吧。王铁成挥了挥手，明儿天不亮集合，小南带五个人巡山，卫国跟我去公社接知青。
他忽然看向赵阳，小崽子，再敢偷摸跟上山，俺让你爹拿柳条抽你！
赵阳吐了吐舌头，跟着赵南往外走。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远处自家烟囱的炊烟己凝成冰溜子。
赵南忽然听见弟弟小声说：哥，你今儿个卧射时特帅...跟画里的英雄似的。
他转头，见赵阳仰着脸，睫毛上挂着冰晶，眼里映着煤油灯的光。
这张脸让他想起军中的少年兵，十西五岁便跟着冲锋陷阵。
喉头一紧，他竟脱口而出：市井小儿，不可轻入险地...话未说完便顿住，暗骂自己糊涂。
赵阳却没察觉异样，蹭了蹭鼻子：哥，你说那画册里的将军...真能一个人杀二十个蒙古人？
别瞎问。赵南低声道，手却不自觉摸向棉袄内袋——那里藏着半本泛黄的说唐。
是原主用三张糖纸跟邻村孩子换的。他记得今早翻到秦叔宝卖马那页，纸角有块茶渍。
陈翠兰正往灶膛里添柴，见他们进门忙掀开锅盖：赶紧趁热喝碗萝卜汤，娘给你们烤了土豆...
她忽然看向赵南，南啊，你咋脸色这么白？又头疼了？
没事。赵南避开母亲担忧的眼神，解下步枪靠在墙角。
铁锅咕嘟咕嘟响着，煤油灯把父亲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成模糊的轮廓。
他想起战死前那夜，也是这样的雪，这样的火塘，只是身边躺着的不是弟弟，而是浑身血污的副将。
明儿去巡山，把护膝戴上。赵卫国掏出旱烟袋，建军那小子昨儿跟我说，你教他用标尺打移动靶？
嗯。赵南低头喝汤，滚烫的萝卜块烫了舌尖，56式标尺分划...得算风速。
你小子。赵卫国忽然笑了，烟袋锅敲了敲炕沿，当年我在部队，班长教我打枪时，你还在你娘肚子里转圈圈呢。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往后带民兵，别由着性子来。山里的狼，比鬼子还精。
赵南抬头，撞见父亲眼里的微光。那是老兵看新兵的眼神，带着赞许，又藏着担忧。
知道了，爹。他低声道，伸手摸向裤袋里的水果糖。
玻璃纸在指缝间沙沙响，橘子味混着雪水的冷冽，让他发愣。副将塞给他的半块硬饼——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次日便是流溪沟之战。
赵阳忽然指着窗外：哥！快看！北斗七星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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