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还马。赵南起身时，后腰的弩弓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
赵阳立刻凑过来：哥，这是啥？比枪还威风！
小孩子别碰。赵南敲了敲弟弟的脑袋，转头对林晚秋说，帮我看着点我娘，药按顿吃。
林晚秋立刻低下头，耳朵红的，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
雪夜的大队马厩飘着干草味，王铁成正在给马添草料。
看见赵南背上的弩弓，铁锹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你从哪弄来的老物件？这玩意儿比我爷爷的鸟铳还邪乎！
借场长的。赵南卸下马鞍，手指抚过枣红马冒汗的脊背，队长，最近山里不太平，晚上把民兵队的岗哨加两个。
王铁成抹了把脸上的灰：你小子知道的比我还多！
今儿晌午，文物局那俩老头在黑风口转悠，说是挖到了青铜箭头——
他突然压低声音，我瞅见他们装东西的麻袋上有血手印。
赵南的手顿了顿，他想起地图上黑风口的骷髅标记，还有刘海说的“逃犯”。
看好村里人，别让小孩乱跑。这几天，别让猎户进山了。
他把缰绳递给王铁成，转身走进风雪中，靴底碾碎冰碴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回到家时，林晚秋正在给陈翠兰喂药。赵阳趴在炕上摆弄他带回来的子弹壳。
见哥哥进门，立刻举起个东西：哥！小林姐从布包里翻出这个！
赵南接过弟弟递来的油纸包，展开后露出两颗水果糖，糖纸在灯光下泛着淡粉色。
林晚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场长说…说你爱吃甜的。
赵南捏着糖的手指微微收紧，恍惚间又回到汴梁城的军营，医官往他伤口撒药时，总会偷偷塞块麦芽糖。
他把糖塞进弟弟手里，转身往灶台添了把柴火：明天我进山，阳阳听娘和小林姐的话。
我也要去！赵阳跳起来，却被陈翠兰揪住后领：你哥去打狼，你去添乱？
林晚秋默默往灶膛里又塞了根柴火，火缓缓映得她耳尖通红。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带着熟悉的硝烟与松木香，赵南的声音飘过来：丫头，别弄了，吃饭。
林晚秋踮脚往铁锅里添白菜的动作突然僵住， 木勺磕在锅沿发出清脆声响。
林晚秋盯着翻滚的白菜汤，忽然发现这声“丫头”从他嘴里说出来，竟比林场那帮后生喊的“小林同志”顺耳得多。
十六岁少年的嗓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偏偏尾音像浸了酒似的沉下去，让她握着勺柄的手指微微发烫。
她转身时正撞见赵南倚在门框上的模样。
少年的下摆沾着雪水，手里摆弄神臂弩泛着冷光，唯有看向她时，眉眼间的锐利化作了融雪的温度。
林晚秋突然想起下午在马背上，他也是这样低头说话，呼出的白气落在她绒线帽上凝成霜花。
就、就来。她慌忙放下木勺，转身快步端着菜碗进屋。
林晚秋端着菜碗进屋时，瓷碗沿还冒着热气，在冷冽的空气里凝成细小白雾。
她垂着眼皮把碗往炕桌中央推了推，余光瞥见赵南卸了半旧的棉袄，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挽起两道，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伤痕。
快上炕，菜要凉了。陈翠兰像拉女儿般熟稔地拽了拽林晚秋的袖口。
炕席下新烧的热乎气儿顺着裤管往上钻，小姑娘耳尖的红总算不那么扎眼了。
赵阳早己捧着粗瓷碗扒拉白菜汤，勺柄磕得碗沿叮当响，被赵南屈指敲了下脑袋：慢些，没人跟你抢。
少年嗓音还带着变声期的粗粝，说起话来却像浸了松脂的木梳，一下下理得人心头熨帖。
林晚秋盯着自己碗里浮着的油星子，听陈翠兰夹了块土豆往她碗里送：晚秋啊，你今年十八？
嗯。林晚秋的筷子在汤里搅出小漩涡，我爹非说卫校出来能端铁饭碗，硬塞了五斤粮票才让报名……不像城里来的大学生，识文断字的。
识文断字当不了饭吃。陈翠兰往赵南碗里添了勺炖萝卜，眼角余光扫过少年紧绷的肩线。
咱这儿就认实在人。南子十二岁就能跟着他爹巡山，枪法比营里的老兵都准——
“哐当”一声，木门被风雪撞开，赵卫国带着满身雪粒子闯进来，狗皮帽子沿儿结着冰棱，棉袄下摆还滴着水。
陈翠兰忙起身接过大衣，触到布料下硬邦邦的轮廓时，指尖微微顿了顿——是把驳壳枪，她再熟悉不过的触感。
咋这时候回来？不是说林场要组织防火演练？
陈翠兰把大衣挂在绳上，故意用袖口蹭掉枪柄露出的一角。
赵卫国没接话，掏出旱烟袋在炕沿磕了磕，烟丝末子簌簌落在蓝布裤上。
他抬眼瞥了眼赵南，后者正用筷子拨弄碗里的土豆块，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咳，就……回来看看。
赵卫国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呛得陈翠兰首皱眉，南子的事，你别瞎操心。猎几只狼而己，咱儿子打小在山里跑，比猞猁还精。
林晚秋正低头给陈翠兰添饭，听见“狼”字手一抖，米汤泼在炕席上。
赵阳立刻来了精神：爹！哥要去打狼？带我去呗！我能背干粮！
打什么狼！陈翠兰反手给了小儿子后脑勺一巴掌，却在转头看向赵南时放软了声线，要不跟场长说说，你才十六……
娘，我去年冬天能扛两捆桦木下山。再说……
他指尖着碗沿，忽然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忙收了话头。
再说啥？陈翠兰放下筷子紧张的追问。
没啥，就是山上的野兽都下来了，林场怕他们进村伤人，让我去把他们赶回山里。
再说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建军也去。赵南慌忙的扒拉着饭，不敢抬头看母亲的目光。
赵卫国猛地吸了口烟，火星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明灭。
他盯着儿子腕子上若隐若现的疤痕——那是三年前偷跟着进山，被猞猁抓的。
此刻少年垂眼搅着汤，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像极了他当年倔强时的模样。
帐篷在西屋仓房，干粮让你娘烙几个饼。
赵卫国站起身，烟袋锅子磕在炕沿上发出闷响，那把56式是新到的，准星调过三次，比你原来那杆顺溜。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别学你爹我当年，死心眼。
陈翠兰张了张嘴，终究没问“死心眼”指的是哪桩事。
她看着丈夫转身时，后腰别着的驳壳枪带在棉裤上压出的凹痕，忽然想起1945年那个雪夜。
也是这样的风雪里，他背着浑身是血的战友闯进村，枪管上还挂着半片冻硬的日军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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