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门终于再次打开,门房脸上堆起了一丝勉强的恭敬,眼神深处却依旧藏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大小姐,忠叔,老爷在书房,请随我来。” 语气生硬,毫无迎接主人归家的热忱。
清如微微颔首,神色平静无波。她跟在门房身后,忠叔提着行李紧随其后,踏入了这座阔别十年的“家”。
穿过熟悉的垂花门,绕过影壁,熟悉的亭台楼阁、假山池沼一一映入眼帘。雕梁画栋依旧,陈设奢华更胜往昔。然而,这富丽堂皇的景象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冰冷。回廊下、甬道旁垂手侍立的仆役们,个个屏息凝神,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眼神低垂,不敢与她对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水般的压抑。每一块光洁的砖石,每一片精美的雕花,都反射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这不是归家,是踏入了一座精心装饰的牢笼。
门房引着他们来到书房外,低声道:“老爷,大小姐到了。” 随即躬身退下,如同逃离。
书房门虚掩着。清如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一股混合着陈年书籍、昂贵熏香和某种冰冷古董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宋启明,她的父亲,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手中把玩着一件莹润的白玉螭龙镇纸。他身着深紫色团花绸缎长衫,身形保养得宜,未见明显衰老,甚至比清如记忆中更显富态。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十年光阴,在父女之间划下的鸿沟深不可测。
宋启明的目光落在清如身上,脸上迅速挤出一个公式化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那笑容只停留在嘴角,并未触及眼底半分。他的眼神飞快地在清如身上扫过,带着一种近乎评估物品般的疏离,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回避的尴尬。
“清如回来了?”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久别重逢的欣喜,也听不出对女儿旅途的关切,仿佛只是确认一件物品的送达。“一路辛苦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清如略显清瘦的面庞和朴素的衣着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补充了一句干巴巴的评价:“嗯…长高了。” 语气敷衍,如同谈论一个不相干的人。
没有询问她这十年在江南是如何度过的,没有关心她母亲临终前的情形,更没有提及那封召唤她归家的、关于祖母病重的电报。他只是放下手中的玉镇纸,用一种交代公事的口吻说道:“你祖母病着,身子骨弱得很。你既回来了,就安心住下,多尽尽孝心。”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清如,仿佛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府里规矩多,不比你在外头。多跟你姨娘学学,莫要失了体统。” 言语间,将清如定位成一个需要被管教、需要学习规矩的“麻烦”,一个因尽孝道才被允许留下的“外人”,而非归家的女儿。
就在这令人心寒的疏离感几乎凝固空气时,一个带着夸张热情、如同碎玉落盘般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书房的死寂:
“哎哟——!我的清如大小姐可算是回来了!盼星星盼月亮,可把姨娘给盼着了!”
人未至,一股浓烈甜腻的脂粉香气己先一步涌入书房,熏得人有些发晕。紧接着,一个身着绛红色织锦缎旗袍、外罩银狐坎肩的艳丽身影,风风火火地出现在门口。陆文佩妆容精致,满头珠翠,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快步走了进来。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锁定了清如,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仿佛要穿透皮囊的审视。
“快让姨娘好好瞧瞧!” 陆文佩夸张地张开双臂,作势就要上前拥抱清如,那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更是首接伸向清如的手腕,想要拉住她。
清如在她靠近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侧,衣袂轻飘,恰好避开了陆文佩伸来的手。她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站姿,随即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清如见过姨娘。” 声音温顺恭谨,低眉顺目。
陆文佩的手僵在半空,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阴鸷,但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仿佛毫不在意。她收回手,用帕子掩了掩嘴角,开始了她精心准备的表演:
“瞧瞧这可怜见的!” 她绕着清如走了一步,目光挑剔地扫过清如身上那件半旧的素色棉袍,语气夸张地带着心疼,“江南那穷乡僻壤,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吧?看这小脸儿瘦的,下巴都尖了…这穿的什么料子呀?粗糙得很,姨娘回头就让人给你裁几身顶好的苏杭绸缎、西洋呢绒!女孩子家,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她的目光如同刮刀,从清如简单绾起的发髻(仅一支素银簪),到脚上那双沾了尘土的普通布鞋,再到她因长途跋涉而略显苍白的脸色,无一不带着隐含的鄙夷和优越感。那“穷乡僻壤”、“粗糙”、“打扮”等词,句句都在强调清如的“落魄”与“不合时宜”。
提到清如的“乡下生活”时,陆文佩立刻用手帕假意按了按眼角,声音也带上了哽咽的腔调:“可怜我那早去的姐姐…留下你这孩子孤零零在乡下…吃了多少苦啊…姨娘想起来就心疼得睡不着觉…” 然而,那帕子遮掩下的眼神,却冰冷如毒蛇的信子,没有丝毫温度。
表演完“心疼”,陆文佩话锋一转,脸上又堆起“体贴”的笑容:“老夫人那里啊,你更不用担心!姨娘我啊,可是请了北平城最好的西医布朗大夫,用了最贵的西药!还有那最伶俐的丫鬟翠屏,” 她刻意加重了“翠屏”二字,眼神瞟向清如,“日夜守在老夫人床前,伺候得那叫一个精心周到!只是…” 她叹了口气,做出为难状,“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老夫人这病啊,最忌惊扰,必须绝对静养!连老爷和我,每日也只敢在门口远远瞧上一眼。清如啊,你一路风尘仆仆的,也先好好歇息几日,等老夫人病情稍稳,姨娘自会安排妥当,让你去尽孝心。现在去,万一惊扰了老夫人,那罪过可就大了!” 一番话,滴水不漏地将探视权牢牢攥在手中,并点明了“翠屏”这把锁的存在。
清如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急切与冰冷恨意。她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住,只让温顺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哀戚流露出来。她再次微微屈身,声音带着恳切却依旧保持着恭谨的疏离:
“劳父亲、姨娘如此挂心,清如心中感激。一路虽有些奔波,但清如一切安好,不敢言苦。”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陆文佩,语气带着不容忽视的坚持,“只是祖母病重,清如身为孙女,日夜悬心,寝食难安。恳请姨娘体恤清如一片孝心,待清如稍作梳洗,便安排清如去给祖母磕个头,哪怕只在门外看一眼,知晓祖母安好,清如也方能心安。” 她将“孝心”摆在明处,将“只在门外看一眼”的卑微请求说得情真意切,既表达了急切,又将姿态放得极低,让陆文佩一时难以找到更冠冕堂皇的理由立刻回绝。同时,她敏锐地捕捉到陆文佩提到“翠屏”时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掌控一切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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