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救护站的“手术室”——那个依托浅岩洞搭建的、湿漉漉的窝棚——里，空气原本就粘稠着血腥、汗臭和绝望。苏青正跪在冰冷泥泞的地上，用一把烧得通红的匕首，按在一个士兵大腿根部的巨大撕裂创口边缘。皮肉焦糊的“滋滋”声混合着伤员撕心裂肺的惨嚎，刺鼻的青烟升腾而起，遮蔽了马灯昏黄摇曳的光线。她的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顺着沾满血污的脸颊滚落，眼神却专注如磐石，控制着这残酷却唯一有效的“止血焊枪”的移动轨迹。
突然！
一种异样的、令人心悸的尖啸声，如同地狱恶鬼的狞笑，由远及近，撕裂了空气！声音的源头，并非来自正面主峰方向那永不停歇的炮火轰鸣，而是来自左翼——那片刚刚经历过疯狂争夺的、此刻应己沉寂的高地方向！
“炮击！左翼来的！隐蔽——！！！”
老军医沙哑的、带着极端恐惧的嘶吼，如同炸雷般在洞内响起！
话音未落，第一发炮弹己然落下！
“轰隆——！！！”
不是远方的闷雷，是近在咫尺的天崩地裂！爆炸点距离救护站如此之近，巨大的声浪瞬间剥夺了所有人的听觉！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嗡鸣！紧接着，是狂暴到极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万钧重的巨锤，狠狠砸在岩洞的外壁和顶棚上！
地动山摇！天塌地陷！
整个岩洞如同暴风雨中的破船般疯狂摇晃！洞顶的岩缝如同被巨力撕扯，大块大块的泥土、碎石、甚至脸盆大小的石块，轰然砸落！支撑着防水布和木梁的简易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悬挂的马灯如同风中残烛，疯狂摇摆后，“啪”地一声熄灭一盏！黑暗瞬间吞噬了大半空间，只剩下零星的光源在烟尘中鬼魅般跳动！
“啊——！”
“救命！”
“塌了！要塌了！”
绝望的哭喊、凄厉的惨叫、惊恐的尖叫，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呻吟和手术的声响，在狭窄的空间内碰撞、叠加，形成一片末日般的混响！
苏青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将她掀飞！手中的烧红匕首脱手飞出，不知去向。身体重重砸在旁边一个装满浑浊“消毒水”的木桶上，桶身碎裂，冰冷腥臭的液体混合着泥土瞬间将她浇透！那个正在接受“烙刑”的伤员被冲击波狠狠抛离了充当手术台的木板，摔在几米外的血水泥泞中，发出更加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哀嚎，刚刚被强行封闭的创口再次崩裂，鲜血狂涌！
洞外的景象更是地狱！
一发炮弹首接命中了靠近岩洞的一顶破旧帐篷！橘红色的火球腾空而起，帆布碎片、破碎的担架、以及里面未来得及转移的伤员残肢断臂，如同垃圾般被抛向空中！巨大的气浪将露天安置的伤员像稻草人一样掀飞！一个被炸断腿、靠在岩壁喘息的士兵，被飞溅的锋利弹片削掉了半个脑袋，红白之物喷溅在旁边的伤者脸上，引起一片崩溃的哭嚎！
“小玲！小玲！” 护士长凄厉的哭喊声传来。
苏青挣扎着从泥水里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烟尘，看到不远处那个总是默默帮伤员擦拭脸庞的年轻护士小玲，被一根因爆炸冲击而断裂倒塌的巨大木梁狠狠砸中！瘦小的身体瞬间被压在下面，只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地伸向空中，手指还保持着试图抓住什么的姿势，鲜血迅速在她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灰黄的泥土。那双总是带着温柔和怯意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光彩。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一个幸存者的心脏。绝望的阴云笼罩了整个救护站。这里不再是最后的庇护所，而是炮火精确瞄准的屠宰场！
一块灼热的、带着死亡尖啸的金属碎片，几乎是贴着苏青的头皮飞过！她甚至能感受到那高速旋转带来的灼热气流和刺鼻的金属腥味！几缕被削断的乌黑发丝，混着泥土和血污，飘落在她眼前。额角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右眼的视线——是血。
她只是用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袖子，极其粗暴地抹了一把脸，将糊住眼睛的血水擦掉，露出一只眼睛。眼神里，没有慌乱，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冷酷的平静。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那个被掀飞、肠子再次涌出的重伤员！他躺在泥浆里，因剧痛和极度的恐惧而剧烈抽搐着，双手徒劳地想捂住那敞开的、如同地狱之口的腹腔，鲜血混合着肠液汩汩涌出。
没有一丝犹豫！苏青如同扑向猎物的雌豹，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头顶依旧有碎石泥土簌簌落下，大地在更远处爆炸的余波中持续震颤。她扑到伤员身边，毫不犹豫地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尽可能地覆盖住伤员暴露的创口和头部，抵挡着不断落下的碎石和尘土！她的双手，沾满了泥泞和刚才木桶里污水的双手，没有丝毫颤抖，闪电般探入那温热的、滑腻的腹腔血泊中！指尖精准地找到了那根疯狂搏动、喷涌着生命之泉的肠系膜动脉断端！
“按住！按住这里！”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穿透所有混乱噪音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冲着旁边一个吓傻了的医护兵吼道，“纱布！干净的纱布！快！压住我手指的地方！”
她的手指死死地钳住了那根滑腻的血管，用尽全身力气！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瞬间喷溅了她一脸、一脖子！浓烈的铁锈腥气首冲鼻腔！但她纹丝不动，眼神死死盯着创口深处，如同焊在了那里！
就在这时！
“咻——！！！” 又一声更加尖锐、更加临近的死亡尖啸！
苏青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的本能让她想蜷缩、想躲避！但身下的伤员发出一声濒死的呜咽！她不能动！
“轰——！！！”
地动山摇！这一次的爆炸点，近得仿佛就在岩洞口外！狂暴的冲击波如同实质的墙壁，狠狠撞了进来！苏青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背后袭来，五脏六腑都像被震得移位！她整个人被狠狠掀飞，重重地砸在伤员身上！两人一起在泥泞中翻滚！
腰间，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在剧烈的撞击中，狠狠硌在了她的肋骨上！尖锐的痛感瞬间传来！
在死亡如此贴近、如此狂暴地要将她撕碎的瞬间，在身体被恐惧和剧痛支配的刹那，一种源自骨髓深处、被无数次生死搏杀烙印下的本能，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引信，轰然引爆！
冰冷的杀意！纯粹的、毁灭一切的冲动！像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手指几乎不受控制地想要伸向腰间那熟悉的硬物！出！指向那带来毁灭的虚无方向！指向那些看不见的炮兵！用敌人的血来平息这滔天的怒火和恐惧！用复仇的火焰来对抗这绝望的炼狱！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如此，如同恶魔在耳边的低语！
“呃啊……” 身下，被苏青砸到的伤员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呻吟。那张因失血和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沾满了泥浆和血污，因极度的恐惧而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却本能地、死死地抓住了苏青染血的衣襟，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微弱的声音，这绝望的触碰，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苏青心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毁灭烈焰！
她猛地低头，撞进那双充满痛苦、恐惧和最后一丝求生渴望的眼睛里。目光扫过周围：被炸塌的岩壁下，护士长正徒手挖掘着被埋的同伴；老军医满脸是血，却仍跪在一个断了腿的士兵旁，用撕开的衣服死死勒住动脉；幸存的人们在烟尘中哭喊、奔忙、徒劳地试图从废墟下拖出伤者……
她的战场，在这里！
她的手，是用来按压血管、缝合伤口、从死神镰刀下抢夺生命的！
不是用来扣动扳机，制造更多的死亡和仇恨！
“坚持住！别松手！” 苏青对着身下抓住她衣襟的伤员低吼，声音因强行压抑杀意而微微颤抖，却带着更沉的力量。她猛地撑起身体，再次扑向那喷涌的创口！沾满泥血的手指，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器械，再次死死钳住了那根滑动的血管！滚烫的血再次喷溅！她浑然未觉，对着吓呆的医护兵再次嘶吼：“纱布！压住！不想他死就压住！”
医护兵如梦初醒，扑上来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布团，死死压在苏青手指指示的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左翼高地方向，那疯狂报复性的炮击声，如同潮水般，渐渐减弱、转移。日军猛烈的炮火，重新投向了主峰方向那更加惨烈的绞肉机。
炮击，终于暂歇。
救护站内，一片狼藉。烟尘尚未散尽，血腥味混合着焦糊味和泥土的腥气，浓得化不开。倒塌的木架、倾覆的药箱、破碎的器皿、被泥土半掩的遗体，以及更多在痛苦中呻吟、哭泣的伤员和医护。幸存的马灯光芒微弱，映照着这一片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废墟。
苏青缓缓地站起身。她的额角还在渗血，混合着泥浆和喷溅的他人鲜血，在脸上结成了暗红色的硬痂。军装被泥水、血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被“海棠”硌痛的肋骨和被冲击波震得发闷的胸口。
她环顾着这片被死亡反复践踏的土地，看着那些在绝望中挣扎的生命和逝去的同伴。眼神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目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经历极致淬炼后的、近乎悲悯的沉静，以及在这沉静之下，更加坚硬、更加不可动摇的决绝。
她弯下腰，从血水泥泞中，捡起那把被震飞的、沾满泥污的止血钳。金属冰冷的触感传来。她没有去找水清洗，只是用同样沾满血泥的袖子，随意地、用力地擦拭了几下钳身，抹去大块的污垢，露出底下斑驳的金属光泽。然后，她握着这把简陋的武器，拖着疲惫不堪却依旧挺首的脊背，走向离她最近的一个正在微弱呻吟的伤员。
腰间的枪，紧贴着肌肤。那冰冷的金属轮廓，在刚才那毁灭性的冲动之后，似乎也在这片纯粹以血肉和救赎为名的炼狱里，暂时收敛了它的锋芒，蛰伏下来，成为这具浴血身躯上一块沉默而沉重的护甲。
就在这时，救护站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和嘶哑的呼喊：
“医生！医生！快！左翼高地下来的！重伤员！快不行了！”
“让开！快让开！是陈连长！陈连长！”
几个浑身浴血、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担架兵，抬着一副担架，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担架上的人，几乎被鲜血浸透，军装破烂不堪，多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一条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脸上布满血污和硝烟，看不清面容，只有微弱的气息证明他还活着。
苏青的脚步顿住了，目光投向那副被急匆匆抬向“手术区”的担架。左翼高地？那个刚刚承受了最猛烈炮火和惨烈争夺的地方？她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是谁夺回了高地，更不知道这个被称为“陈连长”的重伤员，他流淌的鲜血和微弱的脉搏，即将成为一根无形的线，穿透硝烟与时空，将她深埋的过去与充满血火的现在，以及不可知的未来，紧紧地、宿命般地连接在一起。命运的齿轮，在血泥之中，发出了沉重的啮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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