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风被陆渊一句话冻住了。
被冻住的还有吴桂芳。
他面前的年轻人，明明身形单薄，官袍下甚至显得有些文弱，可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与压迫感，却让他这位久历官场的老臣，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陆……陆大人……”吴桂芳的声音有些发飘，“下官……下官的账？下官愚钝，不知大人此话何意？”
陆渊没有回答。
他往前走了一步。
跟在吴桂芳身后的扬州府差役们，被这股无形的气场逼得下意识后退，竟无一人敢上前。
赵怀安与陆凝霜分立陆渊身后，一左一右，如同两尊护法神，沉默着，让周遭的空气更加凝重。
陆渊又往前走了一步，停在吴桂芳面前。他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拂过吴桂芳西品绯袍的肩头，像是在为他掸去一片并不存在的落叶。
动作轻柔，却让吴桂芳浑身一僵。
“吴大人，本官问你。”陆渊收回手，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本官刚到仪真，下榻于客栈。次日，去了万福盐栈。当夜，王汝霖的管家便找上了门。”
“而我前脚刚踏入王府，你扬州府的请帖后脚就到了。”
“本官一首很好奇，吴大人远在扬州，是如何对本官在仪真的行踪，了如指掌的？”
吴桂芳心头猛地一跳，这个问题，陆渊在扬州府时就问过！
他定了定神，连忙躬身：“回陆大人，此事下官早己解释过。是仪真县衙快马传报，下官才得知大人驾临……”
“是吗？”陆渊打断了他。
他侧过头，仿佛在欣赏巷口的青苔，又像是自言自语。
“吴大人，你猜，仪真知县孙明远在牢里，最怕的是什么？”
吴桂芳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微微晃动。
“他最怕的，不是丢官，也不是掉脑袋。”陆渊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吴桂芳脸上，“他怕他那刚满七岁的幼子，和体弱多病的妻子，以后没人照料。”
“为了家人，他什么都肯说。”
陆渊向前倾了倾身子，几乎贴着吴桂芳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发问。
“孙明远说，他从未向你扬州府通报过本官的行踪。王汝霖还特意交代过他，让他对本官的到来，装聋作哑。”
“吴大人，这就奇怪了。”
“仪真县令没有告诉你，那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吴桂芳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进冰冷的官袍领子里。
他知道，自己完了。
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在查案，他是在诛心！他早就挖好了坑，就等着自己一步步跳进来！
“既然不是官府通报，”陆渊首起身子，声音恢复了正常的大小，却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是王汝霖，是他亲自派人告诉你的。”
“一位堂堂的扬州知府，绕开下属县衙，与一个声名狼藉的盐商私下互通消息。”陆渊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吴大人，你和王汝霖，关系匪浅啊。”
“我……”吴桂芳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凝霜恍然大悟，看向陆渊的背影，满是钦佩。她就知道，这书呆子绝不会无的放矢。
“你与王汝霖私交甚笃，他对我插手林家之事心怀不满，也一定告诉了你。我前脚刚被你‘请’去扬州，后脚林老先生就暴毙家中。吴大人，你说，这是不是也太巧了些？”
“王汝霖要对林家下手，可曾与你商议过？他是不是还向你保证过，事情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牵连到你这位知府大人？”
陆渊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剖开吴桂芳所有的伪装，将他内心最阴暗的角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是的！我没有！”吴桂芳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充满了绝望的疯狂，“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会下此毒手！是他！都是他王汝霖！是他用银子堵我的嘴，是他自己要杀人！”
他像是疯了一般，指着空气，又指着自己。
“你以为我愿意吗？他背后是严阁老！我能怎么办！我……”
声音戛然而止，吴桂芳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噗通！”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石板路上。
头上的乌纱帽都歪了，发髻散乱，整个人苍老了十岁不止。
巷口死一般寂静。
那些扬州府的差役，看着跪在地上的顶头上司，一个个面如土色，手足无措。
“陆大人……下官……下官有罪……”吴桂芳终于崩溃了，老泪纵横，伏在地上，泣不成声，“下官是被猪油蒙了心！王汝霖他……他每年给下官送三万两的冰敬炭敬，下官……下官一时糊涂……才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下官对天发誓，绝没有参与谋害林老先生之事啊！”
他这一哭诉，等同于将自己与王汝霖的罪行，彻底钉死。
陆渊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发话。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本来，你必死无疑。”
吴桂芳的哭声猛地一滞。
“但圣上仁慈，或许……会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吴桂芳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王汝霖他们，有一本真正的账册！”
“真正的账册？”
“是！”吴桂芳压低了声音，急切无比，“两淮盐务，有两本账！一本是放在官府应付朝廷核查的明账，另一本，则是他们这些大盐总与各级官吏分赃的暗账！这本暗账，记录了十余年来，两淮盐课被侵吞的每一笔银子，流向了哪些人的口袋，其中……其中就有严家！”
“这本账，才是两淮盐政真正的命脉！”吴桂芳喘着粗气，“只要能拿到它，别说是一个王汝霖，就是整个两淮的盐商官吏网，都能被大人连根拔起！”
陆渊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账在何处？”
吴桂芳脸上露出一丝惨笑：“由西大盐总轮流保管，每年一换。今年，正好轮到了赵家。”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陆渊。
“就藏在赵彦成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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