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烬被群峰吞没，浓稠的夜幕彻底笼罩下来。疲惫像湿透的棉被，沉沉地压在每个人肩上。顾屿凭借那份浸透了“穷游社畜之魂”的攻略，领着这支几乎散架的队伍，在夜色完全合拢前，终于摸到了预订的落脚点——兴县边缘小村的“望江居”民宿。
招牌上的霓虹灯坏了大半，“望江居”顽强地闪烁着“王工居”三个字。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陈旧木头、潮湿霉味和淡淡油烟的气息扑面而来。前厅狭小，灯光昏黄，墙壁上廉价的风景画卷起了边角。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对着电视机里震耳欲聋的枪战片出神。看见他们一行人，尤其是沈微光和后面两个虽然狼狈却气势迫人的保镖，老板愣了一下，随即堆起笑容迎上来。
“几位老板辛苦啦！房间都备好啦！顶好的江景房！”老板搓着手，热情（或者说，带着点局促）地引着他们穿过一条堆满杂物的昏暗走廊，空气里的霉味更重了。
所谓“江景房”，在三楼走廊尽头。门一开，沈微光就像一尊误入杂物间的白瓷观音，瞬间僵在门口。房间不大，陈设简陋：两张铺着洗得发白蓝格床单的单人床，一张掉漆的木桌，两把塑料椅子。墙壁斑驳，洇开一片片黄褐色的水渍地图。唯一的“江景”来自一扇蒙尘的小窗，外面是浓重的夜色和模糊的山影，漓江的踪迹全无。角落里，一台老旧的窗式空调正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奋力吐着并不凉爽的风。天花板上悬着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光线昏黄，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沈微光脸上骑行残留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近乎透明。她的目光扫过斑驳的墙壁、硬邦邦的床单、嗡嗡作响的空调，最后落在地板上未干的水渍污痕上，眉头紧锁，嘴唇抿成倔强的首线。那眼神，不是简单的嫌弃，更像是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冲击。
顾屿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放下背包，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笑容，试图用语言力挽狂澜：“沈老板！这叫‘返璞归真’！‘深度体验’！你看这窗式空调，古董级！这墙壁的斑驳，岁月的勋章！这床单…呃，虽然手感像砂纸，但肯定晒足了太阳光，纯天然无添加！最关键的是——”他猛地推开那扇小窗，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猪圈味），张开双臂，“自由的味道！比那些镶金嵌玉的豪华牢笼清新多了吧？”
回应他的，是沈微光一个极其冷淡的眼风，以及门口阿力和阿强两张僵硬如门神的脸。阿强那条被荆棘划破的裤腿，在昏黄灯光下诉说着无声的凄凉。
“小姐，是否需要联系兴县最好的酒店？”阿力平板地请示，目光锐利地扫视房间，评估着这里的安保等级是否够格关一只宠物仓鼠。
沈微光没说话，只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仪式感，抬脚踏进了房间。高跟鞋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她走到床边，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谨慎地捏起被单一角掀开，看了看下面同样硬邦邦的褥子，眉头锁得更紧。她环视着这无处下脚的狭小空间，最终选择站在房间中央，像一株拒绝扎根在盐碱地的名贵兰花。
“咳，阿力哥，阿强哥，”顾屿挠挠头，试图缓和气氛，“理解万岁哈！隔壁还有一间，条件…呃，相当‘原生态’！你们挤挤？放心，神器在此！”他变戏法似的从鼓囊囊的背包里掏出两个崭新的卡通睡袋，“加厚保暖，隔绝一切可疑微生物！保证比这床板有弹性！”
阿力和阿强看着那廉价的卡通图案，嘴角同时抽搐了一下，但终究没说什么。默默接过睡袋，像两尊移动的叹息之墙，僵硬地走向隔壁，关门声沉重。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空调在不知疲倦地轰鸣。顾屿干笑两声：“沈老师，您先…适应适应？我去打点热水，祭出咱的穷游神器——泡面！奔波一天，神仙也得吃饭不是？”他拎起墙角印着大红牡丹花的塑料暖水瓶，逃也似的溜了出去。
走廊灯光更暗。顾屿摸索到楼梯口的黑水房。里面只有一个熄了火的煤炉。他摇了摇暖水瓶，全是空的。“得，自力更生吧顾导！”他嘟囔着接水，跟煤块和炉钩较劲，弄得灰头土脸。突然——
“啊——！！！”
一声短促、凄厉、几乎变了调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民宿的寂静！
是沈微光！从未有过的惊恐！
顾屿吓得炉钩差点脱手，脑子嗡的一声，拔腿就往回冲！隔壁房门也砰地撞开，阿力和阿强如同两道黑色闪电，带着凌厉杀气冲了出来！
“小姐！”阿力低吼。
三人几乎同时撞开房门！
昏黄的灯光下，景象让顾屿倒吸凉气。沈微光整个人缩在房间最远的墙角，背紧贴冰冷的墙壁，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那张总是清冷精致的脸，此刻写满了惊骇欲绝的恐惧，嘴唇惨白，瞳孔放大。她一只手指着卫生间门口的地板，指尖抖得不成样子，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
顺着她颤抖的指尖望去——
一只深褐色、油光发亮、足有拇指长的巨型蟑螂，正不慌不忙地在地板上踱着方步！触须悠闲晃动，甚至停顿了一下，抬起前半个身子，黑豆似的眼睛仿佛朝沈微光“看”了一眼，带着睥睨众生的淡定。
“我去！小强界的施瓦辛格？！”顾屿脱口而出，头皮发麻。
“弄死它！快！弄走！”沈微光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而尖利，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崩溃。她把脸深深埋进臂弯，单薄的肩膀不住耸动。
阿力反应如电，一个箭步上前，抬脚狠狠踩下！力道足以开碑裂石！
然而，那蟑螂仿佛背后长眼，在鞋底落下的瞬间，六腿猛蹬，化作一道褐色闪电，“嗖”地钻进了卫生间门缝，消失无踪！
阿力沉重的一脚踩了个空，只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他脸色铁青，猛地拉开卫生间门。里面狭小陈旧，湿气更重。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个角落，一无所获。
“跑了。”阿力沉声汇报，带着一丝挫败。
听到“跑了”两个字，沈微光身体猛地一颤，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眼中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更深的恐惧取代。“跑…跑了？”她声音发颤，带着绝望，“它…它会不会再出来？它还在里面…是不是？”她惊恐地盯着那黑洞洞的门缝，身体又往墙角缩了缩，把自己蜷得更小。阿强也堵在门口，严阵以待。
看着沈微光惊弓之鸟般的模样，再看看两位保镖如临大敌地盯着空卫生间，顾屿紧绷的神经反而莫名松弛，甚至有点哭笑不得。他清了清嗓子，挪到沈微光身边，挡在她和卫生间的方向之间。
“咳，放松！放松！”顾屿摆摆手，声音努力轻松，“一位本地‘原住民’而己，出来散个步，视察一下新邻居，没啥恶意。你看它刚才那步伐，多从容，多有绅士风度！肯定是有编制的，讲文明懂礼貌，不会搞半夜偷袭这种下三滥的！”他一边胡说八道，一边留意着沈微光的反应。
沈微光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惊惶未退，但顾屿那不着边际的“编制论”像一阵歪风，意外吹散了一点凝固的恐惧。她知道他在瞎扯，但那强作镇定的样子，让她攥紧衣角的手指松开了一丝。
“再说了，”顾屿拍拍胸脯，一脸笃定，“有我‘顾氏玄学驱虫专家’在此坐镇！方圆十米，蛇虫鼠蚁退避三舍！它要是再敢露头，我当场表演徒手抓蟑螂，然后把它送去隔壁村最豪华的五星级蟑螂养老院颐养天年，保证它乐不思蜀！”他故意说得夸张滑稽，还比划了一个抓虫的动作。
沈微光看着他挤眉弄眼的怪相，听着越来越离谱的话，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她吸了吸鼻子，想瞪他，嘴角却不自觉往下撇了撇，带着浓重鼻音低斥：“…胡扯！”声音虽轻，却没了颤抖。
顾屿心里松了口气。危机暂时解除，但显然，这位大小姐是打死也不会靠近那张床，更别说入睡了。她依旧紧贴墙壁站着，身体僵硬，警惕地瞟着卫生间的方向。
“得，看来这‘深度体验’有点超纲了。”顾屿认命地叹气，拖过自己巨大的背包，哗啦一声拉开拉链。“沈老板，别慌！看！顾导的百宝囊在此！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有泡面！”
他变戏法似的掏出几桶泡面——红烧牛肉、香菇炖鸡、老坛酸菜，花花绿绿的包装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亲切。接着是火腿肠，榨菜，甚至两个一次性塑料叉子。
“当当当当！”顾屿举起一桶红烧牛肉面，脸上是“看我多靠谱”的自豪笑容，“深夜食堂！五星级米其林泡面馆，开业大吉！主厨亲自服务！”他麻利地撕包装，拿出面饼调料，又晃了晃那个大红牡丹花暖水瓶——幸好水烧开了。
滚烫的开水注入纸桶，蒸腾的热气混合着浓烈的、工业化的香精味瞬间弥漫，霸道地冲淡了房间里的霉味。这熟悉又廉价的味道，在此刻冰冷陌生的房间里，竟奇异地散发出温暖可靠的烟火气。
顾屿把泡好的面小心端到木桌上，殷勤地加了火腿肠和榨菜，推到桌子另一边，对沈微光做了个“请”的手势：“沈老板，特供压惊宵夜！趁热！人在极度惊吓后，急需碳水炸弹！吃完保证您看那小强都眉清目秀，觉得它触须都透着文艺范儿！”
沈微光看着桌上那桶冒着热气、红油漂浮的泡面，又看看顾屿那张被昏黄灯光映照着、带着讨好和故作轻松的笑脸。胃里空空，身体疲惫，精神饱受惊吓。那廉价食物散发的浓烈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勾引着她空虚的肠胃。
犹豫了几秒，她终于被那热气蛊惑，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挪到桌边。她拉开塑料椅子，动作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仿佛那椅子也暗藏玄机。坐了下来，背脊挺得笔首。拿起顾屿递过来的叉子，看着桶里纠缠裹着油亮酱汁的面条，迟疑着，终于挑起几根，斯文却迅速地送入口中。
味道很重，很咸，充满味精的刺激感，和她熟悉的精致食物天差地别。但…热乎乎的，实实在在地填满了口腔和食道。一股暖流滑下，似乎真的驱散了些许盘踞在西肢百骸的寒意和惊悸。
她小口吃着，动作依旧优雅，但速度明显在加快。房间里只剩下她吃面的细微声响和空调的嗡鸣。
顾屿也捧着自己那桶面，稀里呼噜地吃着，一边吃一边观察她。暖黄的光晕柔和了她过于精致的轮廓，热气氤氲中，她低垂着眼睫，专注地对付着廉价食物，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此刻的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豪门校花，更像一个迷了路、受了惊吓、终于找到一口热食的普通女孩。
顾屿心里那点愧疚，被这有点心酸又温馨的画面冲淡了些。他咽下嘴里的面，刚想再扯点闲篇，沈微光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她放下叉子，“嗒”的一声轻响。没有抬头，依旧盯着桶里剩下的小半碗红油面汤。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空调固执地嗡鸣着。
就在顾屿以为她是不是被齁着了，犹豫着要不要递水时，沈微光忽然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像蒙着水汽的深潭，里面翻涌着顾屿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惊恐的余悸、对环境的厌弃疲惫、深重的委屈，还有一种…孤注一掷般的茫然。
她看着顾屿，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清晰地砸在顾屿耳边：
“顾屿。” 她叫了他的全名。
顾屿心里猛地一跳：“嗯？”
沈微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斑驳的墙壁，望向了某个遥远而冰冷的地方。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廉价的运动裤，指节泛白。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又像孩童极度委屈后的呓语：
“…不回去了。”
顾屿脑子里“嗡”的一声，嘴里的半根面条差点从鼻孔里呛出来。他猛地瞪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沈微光，嘴巴张成了夸张的“O”型，手里的泡面桶差点打翻。
“啥——？！”一声变了调的惊呼冲口而出，在狭小的房间里格外响亮，甚至盖过了空调的轰鸣。
不回去了？
回哪去？
回那个冰冷奢华、却让她穿着不合身运动服、对着泡面桶发呆的“家”？
顾屿彻底懵了，这比那只拇指大的小强还让他措手不及！他看着沈微光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翻涌着疲惫和绝望的黑沉，一股凉气顺着脊椎窜了上来。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口。
门外，走廊昏暗的阴影里，阿力高大的身影紧贴着门板，如同融入了墙壁。房间里那声凄厉的尖叫，和此刻沈微光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不回去了”，一字不漏地钻入他耳中。他脸色冷硬如铁，眼神锐利。没有任何犹豫，他迅速从贴身口袋掏出特制加密手机，幽蓝的屏幕光映亮他紧绷的下颌线。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敲击，一条简短的信息瞬间发出。
屏幕上，冷冰冰的几个字：
「小姐受惊，情绪不稳，提及‘不归’。地点：兴县，‘望江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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