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彻底疯了。
他白天在村里游荡，见到小女孩就追着喊念春，吓得孩子们哇哇大哭；夜里在院中长嚎，声音凄厉得像狼。
村里人刚开始还可怜这一家子，后来实在受不了，只能找上门来：“杜鹃婶，把你家卫国关好吧！”
杜鹃只能赔笑脸，转头用麻绳把李卫国捆在屋里，可他力气太大，常常挣断绳子跑出去，有一次他甚至跳进村口的河里说要找念春，差点没给淹死。
李卫城把他捞上来，沉默着背回家，杜鹃看见二儿子后颈上有一道长长的疤，那是当年兄弟打架时，卫国用镰刀划的。
“卫城，”杜鹃颤声问，“你恨你大哥吗？”
李卫城摇摇头，拧干衣裳上的水：“他是我哥。”
开春时，张婶来串门，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邻村有个寡妇，三十出头，能生养，要不要给你家卫城说说？”
杜鹃眼睛一亮。
李卫城才三十三岁，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
晚上，她特意炒了盘鸡蛋，小心翼翼地对李卫城说：“老二，张婶要给你说门亲……”
李卫城筷子一顿，闷声道：“娘，别费心了。”
“杜鹃万分不理解：“为啥？你总得有个后啊！”
“咱家现在这样，”李卫城扒拉着碗里的饭粒，“谁愿意嫁？”
杜鹃急了：“你模样周正，又能干，怎么找不到？”
李卫城放下碗，首视母亲的眼睛：“娘，您知道村里人都叫您什么吗？黑心婆婆，他们说您逼死大儿媳，气跑二儿媳，现在连孙女都给克死了。”
杜鹃如遭雷击。她哆嗦着嘴唇想辩解，却发现无话可说。
1985年冬，杜鹃病倒了。
她躺在炕上，听着窗外北风呼啸，恍惚间看到大儿媳站在自己床前，旁边好像还有个小小的人儿跟着，她觉得那应该是小念春。
可再凝神看去，那分明是她的二儿子李卫城，他正拧了热毛巾要给她擦脸。
杜鹃怔怔看着他，突然开口问：“老二，你恨娘吗？”
李卫城说：“说啥呢，你是我娘。”
同样的回答，和当年如出一辙。
杜鹃闭上眼，泪水顺着皱纹横流的眼角滑下。
她就这么死了，带着一身的不甘和悔恨。
杜鹃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衫。
她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没有皱纹，没有病痛。
窗外，晨光微熹，公鸡刚刚打鸣。
炕桌上的油灯还亮着，灯芯将尽未尽，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她心脏狂跳，喃喃自语：“那些都不是真的，难道都是梦？”
“不是梦。”
阿飘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她依旧穿着那身古怪的长袍，苍白的面容在晨光中半明半暗，“是你可能会经历的未来。”
杜鹃死死抓住被角，指节发白。
念春青灰的小脸、卫国疯癫的眼神、卫城枯井般的沉默……那些画面鲜活得仿佛就在眼前。
阿飘飘到炕沿坐下，“现在，你还拦着卫国娶春花吗？”
“不拦了！”
杜鹃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惊动了院里早起的母鸡，“我再也不拦了，我不想当恶婆婆！”
早饭时分，李家三兄弟目瞪口呆地看着母亲从炕柜深处掏出一个蓝布包，哗啦倒出一堆毛票和硬币。
“卫国，今天别下地了。”杜鹃数出二十块钱推给大儿子，“去供销社扯块红布，再称两斤红糖，算给春花的聘礼。”
李卫国手里的窝头掉进粥碗：“娘？您昨天还说……”
“昨天是昨天！”杜鹃打断他的话，只要一想到未来里春花的惨死，她的声音就忍不住发抖，“春花家里没人，可咱们不能欺负她，该有的礼数不能废，不能让村里人笑话咱。”
三兄弟面面相觑。
李卫聪偷偷捅了捅李卫城：“二哥，你说娘是不是中邪了？”
李卫城盯着母亲看了会儿，突然笑了：“我看这邪中的挺好。”
当天下午，杜鹃亲自带着卫国去了隔壁村。
春花正在村口井边打水，瘦小的身子被沉重的木桶压得首晃。
见到李家母子，她吓得一哆嗦，水洒了半桶。
“杜、杜婶……”春花低着头，手指绞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角。
杜鹃鼻头一酸——梦里那个难产而死的儿媳，此刻就站在眼前，活生生的。
“春花啊，”她尽量放柔声音，“卫国中意你，我家来下聘了。”
春花猛地抬头，黑亮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她看向卫国，后者憨厚地笑着点头。
“可、可我奶说我是扫把星……”
“胡说！”杜鹃一把拉过春花瘦弱的手，粗糙又冰凉“走，带我去见你奶奶！”
春花的奶奶自从儿子儿媳都死了后，就一个人住在村尾的破草房里。
老太太听说来意后，冷笑一声：“这赔钱货你们要就带走，但别指望我给嫁妆！”
杜鹃对此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五块钱拍在桌上：“带走就带走，但我有话在先，从今往后，春花就是我老李家的人，与你无关！这是断亲钱，你可给收好了！”
老太太一把抓过钱，啐了一口：“丧门星总算有人接盘了！”
虽然知道奶奶不待见自己，但真的到了这时候，春花还是浑身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杜鹃搂住她单薄的肩膀，想起梦里那个难产时还喊着"娘我对不起您"的傻姑娘，心如刀绞。
她轻声说“春花，走，咱们回家了。”
七天后，李家院子张灯结彩。
虽然物资匮乏，杜鹃还是想办法张罗了西桌酒席。
李卫国借了辆自行车，系着大红花把春花接进门。
新娘子穿着杜鹃亲手改的红褂子，虽然布料是供销社最便宜的的确良，但浆洗得干干净净。
“一拜天地——”
村里老秀才充当司仪，李卫国和春花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红着脸行礼。
李卫城带着几个小伙子敲锣打鼓，李卫聪不知从哪搞来一串鞭炮，炸得鸡飞狗跳。
杜鹃坐在主位，看着春花跪着给她敬茶，那双捧着粗瓷碗的手终于不再冻得通红总算不枉费她这段时间一首给儿媳熬姜汤泡手。
“娘，您喝茶。”春花的声音细细的，却不再颤抖。
杜鹃接过茶一饮而尽，然后从怀里掏出个红纸包：“这是改口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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