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炉堡的风带着铁锈味,卷着半块烧焦的幡旗掠过断墙。步行云踩着碎砖片前行,铁袖扫过生满绿苔的铁砧,指尖触到凹痕里嵌着的银屑——那是母亲当年铸剑时留下的,形状像极了她常说的“断天剑”剑穗。身后传来苏媚儿的轻笑,她指尖划过墙上焦痕,银蝶步摇在暗处闪着冷光:“步大侠可知,这铁炉三年前突然起火,烧了三天三夜?”
他顿住脚步。月光穿过破瓦,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映见炉底躺着半截剑胚,断口处凝着黑红色的铁浆——分明是铸到一半被强行淬灭的。剑胚边缘刻着细小的“云纹”,是母亲独有的标记,此刻却被人用刀剁去了三分之一,像极了丁沐阳断指的手。
“断天剑本是成对的。”苏媚儿忽然蹲下身,指尖抠出炉底一块烧黑的木牌,背面刻着“察罕”二字,“你娘当年铸了‘断天’‘问心’双剑,本想送给红巾军首领,谁知……”话未说完,铁炉深处突然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
三道黑影从炉柱后扑出,衣摆带起的铁锈粉尘在月光里凝成雾团。步行云弯刀出鞘,刀光在粉尘中划出玄色弧光,第一刀砍断来人甩出的铁链,第二刀己抵住对方咽喉——却在看清对方衣着时瞳孔骤缩:灰布短打,腰间系着和当年黑风寨兄弟一样的草绳腰带,只是胸口多了个血色鹰纹刺青。
“察罕养的死士,连旧衣都舍不得换。”苏媚儿的软剑缠住另一人脖颈,银链上的银蝶突然飞射而出,钉进第三名死士的腕脉,“步大侠看这刺青——当年黑风寨的幸存者,怕是都被做成了活死人吧?”
死士喉间发出含混的嘶吼。步行云这才看清他们舌根被割去,眼底蒙着层灰翳,分明是被下了“控心散”。铁袖扣住对方脉门,竟在肘弯处摸到个旧疤——和他当年教黑风寨兄弟握刀时,磨出的茧子位置分毫不差。
“他们……是阿柱、阿虎……”他的刀在发抖,想起二十年前,这几个少年曾跟着他在溪边练刀,说“等长大了,要跟着云哥去杀贪官”。此刻阿柱的手还保持着握刀姿势,却被铁链锁着,朝他挥来的,是戴着铁指套的断手。
苏媚儿的软剑突然刺向阿柱后心。步行云铁袖急扫,却见她眼尾丹砂染着泪意:“控心散无解,你想让他们像畜生一样活着?”软剑入肉的闷响里,阿柱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指尖却悄悄塞进步行云掌心——那是半枚烧黑的铜钱,背面刻着“风”字,正是红巾军“风字营”的信物。
铁炉深处传来机关转动声。苏媚儿踢开炉底青砖,露出暗格里的铸剑模具,铜胎上刻着狰狞的飞鹰,鹰爪处缠着红绳,爪心嵌着枚银蝶——分明是察罕腕间那枚的翻版。她指尖划过模具缝隙,忽然抽出片卷边的羊皮纸,上面画着黑风寨的布局图,红圈标着“铁炉”,旁边是丁沐阳的字迹:“剑毁人亡,云哥方安。”
“他当年点火爆寨,是为了毁了断天剑。”步行云的铁袖捏碎模具一角,铜屑扎进掌心,却不及心口的痛,“察罕要的是母剑‘断天’,没了它,红巾军的兵器铸造术就断了传承……”
话音未落,炉顶突然坠下炽热火油。苏媚儿旋身将步行云推出火圈,自己却被溅到肩头,猩红纱衣腾起青烟——后颈的烫伤疤痕在火光里泛着白光,像极了二十年前丁沐阳替她挡住的那块烙铁。
“快走!”她甩出银链缠住横梁,却在借力时看见暗格里藏着的木牌,上面刻着“丁沐阳亲启”——正是当年她从人贩子那里偷出的卖身契,此刻边角染着血,分明是被断指的手强行撕开过。
铁炉外,夜风卷着沙尘。步行云扶着苏媚儿坐在断墙下,看见她后颈的旧疤被火油灼得发肿,忽然想起妻子临终前说的:“穿红衣的女子,要小心……”可此刻她指尖还攥着那半枚“风”字铜钱,血珠滴在上面,竟将“风”字染成了“仇”。
“察罕的铸剑模具,是用黑风寨兄弟的骨头做的。”苏媚儿忽然笑了,笑声混着咳嗽,“你闻这铁锈味——不是铁,是死人的血锈。当年丁沐阳冲进火里找你,却看见你娘把断天剑扔进了熔炉,他只好……”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马蹄声。三十里外的官道上,丁沐阳骑着黑马,身后跟着二十辆木笼车,笼子里缩着的孩童个个戴着木枷,颈间系着和当年黑风寨孩童一样的红绳——只是红绳末端,坠着的不是平安锁,是刻着“河童”的木牌。
“千户大人,该换防了。”身旁副将递过酒囊,却在看见丁沐阳腕间红绳时脸色微变——那红绳上的银蝶不见了,只剩半截断绳在风里晃荡。
丁沐阳没接酒囊。他望着笼中缩成一团的男孩,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步行云把他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时,塞给他的也是这样一个红绳平安锁。男孩抬起头,眼里映着他腰间的鹰扬卫腰牌,突然喊了声:“哥哥……”
喉间突然泛起腥甜。他勒住马,翻身走进路边破庙,却在供桌下看见截断木剑——剑柄刻着“小阳”二字,是步行云十六岁时用槐木给他削的,如今木剑缺口处缠着红布,分明是被人小心补过的。
“丁沐阳,你还记得它?”
阴影里走出个灰衣人,腰间缠着红巾军的“风”字腰带,正是昨夜逃掉的青面杀手。他摘下面巾,露出左脸烧伤——和苏媚儿后颈的疤痕拼起来,竟是个完整的“火”字。
“风字营的余孽。”丁沐阳问心剑出鞘,剑尖却在触及对方衣领时顿住——那里露出半枚银蝶,和苏媚儿的一模一样,只是翅膀上刻着“生”字。
“当年你断指加入鹰扬卫,不过是想护着阿姐和云哥。”青面人忽然扔出个布包,滚出几枚碎玉佩,“可察罕让你点火爆寨,让你亲手杀了云哥的娘,你以为这样就能护得住?”
问心剑突然失控。剑刃划破青面人肩头,却在看见他怀里掉出的账本时瞳孔骤缩——上面记着察罕私吞的修堤银,以及“河童”名单,第一个名字,正是刚才喊他“哥哥”的男孩。
“七月十五,黄河渡口,察罕要拿这些孩子祭天。”青面人咳着血,指尖指向笼车,“你看那孩子腰间——挂着的可是云哥当年送你的木剑?他娘临死前,把它留给了流民孤儿……”
丁沐阳猛地转身。笼中的男孩正举着木剑朝他晃,剑柄红布上的针脚歪歪扭扭,分明是不会女红的人缝的——像极了当年步行云笨拙地给他补衣服时的样子。
“小阳,以后你就是我弟弟,我护着你。”
“云哥,等我长大了,换我护着你。”
记忆在马蹄声里碎成渣。丁沐阳的断指攥紧问心剑,却在看见副将扬起皮鞭时突然出手——剑尖挑断笼车锁链,断指处的血滴在“河童”木牌上,将“河”字染成了“泪”。
“千户大人!你这是……”副将的话断在喉间。丁沐阳的问心剑己砍断元军军旗,鹰扬卫的飞鹰绣纹落在尘埃里,被孩童们踩成泥饼。他望着西散奔跑的孩子,忽然想起苏媚儿说过的话:“你总说要护着天下,可天下那么大,你护得住吗?”
护不住的。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碎玉佩,第九块己经裂成了粉末。就像当年他冲进火里,只抢到半块烧黑的平安锁,却永远抢不回那个会喊他“小阳”的姐姐,和那个断了臂却还想护着他的云哥。
铁炉堡方向传来火光。丁沐阳望着天边的浓烟,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步行云背着他走过的三十里山路,雪地上的脚印深浅不一,却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如今他的脚印歪歪扭扭,早不知道偏到了哪里,可云哥的铁袖,却还在替他挡着身后的刀。
“阿姐,对不起。”他轻声说,指尖捏碎了最后一点玉佩粉末,“这次,换我替你们挡火吧。”
夜风裹着铁锈味吹来。步行云望着铁炉里腾起的黑烟,忽然在灰烬里看见半枚银蝶——翅膀缺了一块,像极了丁沐阳断指的手。苏媚儿悄悄将铸剑模具的碎片藏进衣襟,后颈的疤痕在火光里泛着光,忽然想起丁沐阳当年说过的话:“阿姐别怕,等我学会了剑,就没人能欺负你了。”
可如今,他的剑却沾满了自己人的血。
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步行云握紧了掌中的“风”字铜钱,弯刀在鞘中轻震——原来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断天剑,是想护着亲人,却不得不挥向仇人的手。而铁炉里的残魂,终究会随着这场火,飘向黄河渡口——那个注定要血流成河的七月十五。
苏媚儿的银链在夜风里轻响。她望着丁沐阳远去的方向,忽然轻声哼起了二十年前的小调:“断云刀,问心剑,一炉铁水半生怨,红蝶落处疤痕旧,不如同葬黄河岸……”
炉底的“察罕”模具碎片,在灰烬里闪着冷光。独臂侠客的铁袖,杀手女子的银蝶,朝廷千户的断指,终究是被这场铁炉的火,烧出了各自的宿命——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当黄河水漫过堤岸时,那些被血锈浸透的过往,会随着泥沙一起卷来,将所有的执念,都埋进一场注定的悲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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