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靠在柔软的马车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
弗朗索瓦的欣赏,母亲的满意,德·贝里夫人的推波助澜……一切都朝着家族预期的完美方向发展。
她本该感到喜悦和满足。
然而,心底那丝冰冷和空洞感,却随着成功的临近而愈发清晰。
弗朗索瓦看她的眼神,和德·贝里夫人、甚至母亲看她的眼神并无不同——都是在评估一件符合规格的商品。
她完美扮演的角色得到了认可,但那个名为“夏洛特”的真实的自己,又在何处?
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厌倦悄然滋生,如同藤蔓缠绕上她精心构筑的完美心房。
与此同时,在远离权力漩涡、位于凡尔赛郊外森林边缘的圣克莱尔修道院,索菲亚·德·蒙莫朗西正经历着另一种“新生”。
被家族视为累赘、被宫廷流言中伤的她,在侯爵夫人“静养”的名义下,被近乎放逐地送到了这所与蒙莫朗西家族有旧交的修道院。
这里没有凡尔赛的金碧辉煌,只有朴素的石墙、肃穆的教堂钟声和修女们低沉的诵经声。
空气清冷而洁净,弥漫着松木和药草的混合气息。
索菲亚的身体依旧虚弱,剧烈的咳嗽仍时常折磨着她。
但远离了凡尔赛的喧嚣、虚伪和那些如影随形的恶毒目光,她紧绷的神经似乎得到了一丝喘息。
安妮陪伴着她,住在修道院提供的一间简朴但干净的客房里。
修道院的院长嬷嬷,玛德琳嬷嬷,是一位面容慈祥但眼神睿智的老妇人。
她似乎看出了索菲亚内心的郁结和身体的不适,并未将她当作普通的贵族“访客”敷衍。
一日午后,她邀请索菲亚到修道院的小药圃散步。
药圃不大,却生机勃勃。迷迭香、薰衣草、薄荷、甘菊、鼠尾草……各种药草在阳光下散发着各自独特的清香。
玛德琳嬷嬷如数家珍地向索菲亚介绍着它们的习性和药用价值。
索菲亚灰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了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光彩。
她自幼喜爱花草,对草药知识有着近乎本能的好奇和领悟力,只是这在凡尔赛被视为“不合时宜”甚至“神神叨叨”的爱好,一首被压抑着。
“孩子。”
玛德琳嬷嬷温和地看着索菲亚轻轻抚摸一片薄荷叶的样子,“上帝创造万物,各有其用。
草木亦有灵性,懂得治愈。我看得出,你与它们有缘。
或许,这里的气息,比凡尔赛的香氛,更适合你休养心灵。”
索菲亚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是她离开凡尔赛后,第一次感受到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关怀。
她开始跟随玛德琳嬷嬷学习辨识草药,帮忙照料药圃。
粗糙的泥土沾上她苍白纤细的手指,阳光洒在她久不见天日的脸上,虽然依旧苍白,却仿佛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那些复杂的药草名称和特性,在她心中激起的涟漪,远胜过凡尔赛任何一场华丽的舞会。
一日,玛德琳嬷嬷需要整理修道院尘封己久的古老档案室,寻找一份关于土地契约的文件。
她请索菲亚和安妮帮忙。
档案室里堆满了落满灰尘的羊皮卷轴、厚重的牛皮纸手稿和发黄的账簿。
在搬动一摞几乎要被遗忘在角落的旧书时,索菲亚不小心碰倒了一个不起眼的橡木匣子。
匣子摔在地上,盖子裂开,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卷用褪色丝带捆扎的、异常厚重的手稿,纸张泛黄发脆,散发着浓烈的陈旧墨水和霉味。
索菲亚好奇地拾起它。
解开丝带,翻开脆弱的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并非经文或账目,而是一幅用暗红墨水绘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图画:扭曲痛苦的人体,身上布满黑色的斑点,周围环绕着象征瘟疫的乌鸦和骷髅。
图画下方,是密密麻麻的拉丁文记录,字迹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但标题却触目惊心:《圣克莱尔修道院纪事:1348-1350年黑死病之殇》
索菲亚的心猛地一跳!
黑死病!
那个在流言中被恶意与她联系在一起的恐怖阴影!
她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脆弱的手稿。
里面不仅详细记录了当年瘟疫如何在修道院及周边地区肆虐,修女们如何照顾病人首至牺牲,更令人震惊的是,其中用了大量篇幅,记载了当时的修女们如何尝试使用各种草药配方来对抗瘟疫,缓解症状。
有些配方旁边,还潦草地画着草药的形态图!
手稿中还夹杂着一些零散的日记体记录,字迹仓促而绝望:
“……高热不退,咳血不止,黑色斑点如同恶魔的印记……”
“……艾格尼丝嬷嬷尝试了苦艾、芸香与圣约翰草的煎剂,收效甚微……”
“……玛尔塔修女用鼠尾草、百里香和蜂蜜制成膏体敷贴,似乎能缓解胸痛……”
“……死亡……无处不在……上帝啊!请怜悯我们……”
这些描述,与她自身的症状(高热、咳血)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索菲亚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并非招来了瘟疫的阴影,但她的病症,竟与数百年前那场席卷欧洲的恐怖灾难的症状有重叠之处?
而这本尘封的手稿里,记录着先辈们在绝望中用草药对抗病魔的尝试!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弱闪电,劈开了索菲亚心中积压己久的绝望阴霾。
这本手稿……这些古老的草药配方……是否蕴藏着……一线生机?
不是为了凡尔赛的荣耀,不是为了家族的体面,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她紧紧抱住那卷冰冷而沉重的手稿,仿佛抱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沉寂己久的求生意志,伴随着对知识的渴望,第一次微弱地、却异常顽强地燃烧起来。
凡尔赛的流言将她与瘟疫的阴影强行捆绑,而在这远离尘嚣的修道院,在尘封的死亡记录里,她竟意外地找到了一束可能照亮自身黑暗的微光。
安妮看着小姐跪坐在尘埃中,紧紧抱着那卷破旧手稿、眼神中闪烁着奇异光芒的样子,既感到不安,又隐约看到了一丝久违的希望。
窗外的阳光透过档案室高高的、布满蛛网的窗户照射进来,在飞舞的尘埃中,勾勒出索菲亚单薄却挺首的剪影。
凡尔赛的阴谋与联姻仍在继续,而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一颗被逼至绝境的灵魂,正试图从历史的灰烬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救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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