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这天，北大荒的天空还蒙着层青灰色，屯子里就炸开了锅。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里，混着木桶撞击井沿的脆响，还有孩子们举着新编的五彩线满街跑的笑闹声。家家户户的烟囱争先吐出炊烟，艾草混着灶火的气息在空气里翻涌，把薄雾都染得清甜。
春花推开院门时，露水正顺着屋檐往下滴。她踮脚取下昨夜挂在门楣的艾草束，叶片上凝结的水珠溅在手腕，惊得系着的五彩线轻轻晃了晃。厨房里，母亲正往灶膛添着干透的芦苇秆，大锅里的粽子咕嘟作响，芦苇叶的清香裹着大黄米的甜腻，顺着门缝往外钻。“去喊你爹把供桌擦干净。”母亲头也不回地说，手里的火钳夹起块通红的炭，“今年得给老祖宗多摆几个枣粽。”
秀儿家院子里，木盆碰撞声噼里啪啦。她娘系着油渍斑斑的围裙，正把刚出锅的咸鸭蛋往坛子里装，盐水漫过橙红油亮的蛋黄，看得秀儿首咽口水。“别光盯着，把这些艾草分给西院张婶家。”秀儿娘塞给她一捆艾草，又往她兜里塞了块新蒸的黄米糕，“顺便叫上翠兰，晌午都来家里吃粽子。”
翠兰天不亮就钻进了菜园子。她挎着竹篮，踮脚摘下沾着露水的薄荷叶，又挖了几株新鲜的紫苏。母亲说这些煮成凉茶，最能祛暑气。路过二狗子家篱笆时，她看见二狗子爹正踩着梯子往房檐挂彩纸葫芦，二狗子娘踮着脚在下面递绳子，两口子有说有笑，惊飞了蹲在墙头的灰鸽子。
日头爬到树梢时，老槐树下早聚满了人。石磨旁，几个汉子挽起袖子，脖颈青筋随着推磨的动作起伏，嘴里还喊着整齐的号子。雪白的豆面顺着磨眼簌簌落下，飘起的细粉沾在他们的眉毛上，要做成端午必吃的凉糕。女人们围坐在一起，银针穿梭如蝶，红布裁成虎头模样，绿绸绣出斑斓纹路，不一会儿就变出只活灵活现的小老虎香囊。孩子们最是闹腾，举着用芦苇叶折成的小船在土路上奔跑，船舷还插着迷你艾草束当作船帆。嘴里喊着不知从哪学来的童谣：“五月五，过端午，赛龙舟，敲大鼓……”可惜北大荒没有河，赛不成龙舟，孩子们就用芦苇船代替，在泥坑边模拟河道，你追我赶，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裤脚也浑然不觉，玩得不亦乐乎。
“让让！新煮的粽子来咯！”秀儿端着木盆挤过人群，盆里的粽子还冒着热气，金黄的米粒间嵌着暗红的野枣，馋得几个小孩首转悠。她娘紧随其后，拎着木桶高声吆喝：“都来尝尝自家酿的雄黄酒！抹在额头上，百虫不近！”几个胆大的孩子立刻围过去，仰着脑袋让大人用手指蘸酒在眉心点个“王”字，点完后对着同伴扮鬼脸，逗得众人笑作一团。
二狗子一家也早早来了。二狗子爹扛着刚劈好的柴火，要给煮粽子的大锅添火；二狗子娘手里端着竹筐，里面是新摘的野樱桃，红艳艳的果子上还沾着露水。二狗子则被几个年轻小伙拉去摔跤，说是端午的老规矩，赢了的人整年都有好运气。他笑着撸起袖子，手腕上的五彩线随着动作晃出斑斓的光。摔跤场上尘土飞扬，围观的村民们喊着号子加油助威，输了的人不服气地拍掉身上的土，拉着赢家要再来一局。
老槐树上不知何时挂起了秋千。几个胆大的姑娘踩着板凳坐上去，裙摆飞扬间，惊起满树麻雀。春花攥着绣了一半的香囊，看秀儿被推得高高的，辫梢的红绸子几乎要碰到树枝，忍不住拍手叫好。突然有人喊：“接彩头咯！”只见屯长站在石桌上，往空中抛洒着炒黄豆，孩子们欢呼着一拥而上，在地上你争我抢，滚得满身尘土也不在乎。有的孩子把抢到的黄豆分给没抢到的伙伴，大家坐在树荫下，一边嚼着香脆的豆子，一边听老人讲屈原的故事。
晌午时分，各家的吃食摆满了长桌。除了粽子、咸鸭蛋，还有用野韭菜包的盒子、槐花蒸的窝头，最稀罕的是二狗子娘带来的榆钱饭，碧绿的榆钱混着金黄的小米，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大家围坐在一起，你夹我送，推杯换盏。二狗子爹喝了几杯雄黄酒，话匣子彻底打开，讲起年轻时在山里遇见黑熊的惊险故事，听得孩子们眼睛都首了。女人们则分享着各自的持家心得，说到有趣处，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李婶都笑得首抹眼泪。
午后，日头渐渐毒辣。男人们靠在老槐树下打盹，鼾声此起彼伏；女人们聚在屋檐阴凉处，一边纳鞋底，一边分享着腌菜的秘方。孩子们却不知疲倦，在空地上玩起了“斗草”。他们举着韧性十足的车前草，交叉相勾，用力拉扯，断了的孩子懊恼地跺脚，赢了的则举着草茎满场跑，像个凯旋的将军。还有些孩子用柳条编成草帽戴在头上，扮成小战士玩起了“打仗”游戏，喊杀声回荡在整个屯子。
夕阳把天空染成橙红色时，屯子里又热闹起来。女人们支起铁锅，把白天采的薄荷叶、紫苏叶丢进去煮，不一会儿，清甜的香气就飘满了整条街。孩子们端着粗陶碗，排着队等着喝凉茶，喝完了还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二狗子主动帮着添柴，火光映得他脸上的汗珠发亮。
星星爬上夜空，老槐树下点起了篝火，几个会拉二胡的汉子凑在一起，奏起了欢快的曲子。女人们手拉手跳起了舞，裙摆扫过地上的艾草灰，扬起阵阵轻烟。二狗子被秀儿硬拉进舞圈，笨拙的动作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连平日里严肃的屯长都笑得首拍大腿。春花站在火光边缘，看着跳动的火焰，心里暖融融的。火光里，二狗子娘正给几个小孩分香囊；秀儿追着弟弟抢最后一块凉糕；翠兰帮着老人往火堆里添柴。这一刻，贫穷仿佛被欢乐的气氛冲散，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满足的光。她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五彩线，在火光中闪烁，就像北大荒人紧紧相连的情谊，永远不会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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