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裹着潮气，像千万根银针密密麻麻扎在北大荒的土地上。李寡妇家的茅草屋在风雨中吱呀作响，屋檐下的泥地被砸出蜂窝般的小坑。二狗子披着蓑衣路过时，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扒着门缝一瞧，李寡妇正抱着儿子虎娃蜷缩在炕角，孩子滚烫的小脸上布满猩红的水疱，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婶子！"二狗子撞开门冲进去，蓑衣上的雨水在地上洇出深色水痕，"虎娃这是......"李寡妇慌忙用破布遮住孩子的脸，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别过来！怕是出水痘了......"话音未落，虎娃突然剧烈咳嗽，震得满炕的被褥簌簌发抖，枕边的粗陶碗也跟着摇晃，洒出半碗凉透的稀粥。
春花举着油纸伞冲进雨幕时，裤腿早被泥浆浸透。她一脚踩进院里的水坑，溅起的泥水糊了满鞋帮子。掀开炕头的破帐子，春花倒抽冷气——虎娃的脖颈、手腕全是透亮的水疱，有的己经溃烂结痂，混着孩子挣扎时抓破的血痕。"得赶紧请赤脚医生！"春花转身要走，却被李寡妇死死拽住衣角："大夫说要五块钱诊金......"
这话让屋里陷入死寂。五块钱，够买半袋玉米面，李寡妇给人浆洗衣服，得攒上三个月。狗剩冒雨跑来时，正听见春花拍着胸脯："钱我来凑！先救命要紧！"可等她摸遍口袋，才掏出皱巴巴的两块七毛，知青们翻遍行李，也只凑出几角零钱。陆明的帆布包里除了磨破边的课本，就剩半块舍不得吃的上海奶糖。
老周头蹲在门槛上吧嗒烟袋，烟锅里的火星被雨浇灭："出水痘是灾啊！当年东头刘婶家的娃......"他没说完的话让空气更压抑。秀儿捧着刚熬好的绿豆汤，细声说："我听老人讲，用艾草熏屋子能辟邪......"话没说完，刘婶儿突然从门口探进头："可别传染给别家孩子！我家闺女昨儿刚打了退烧针！"
矛盾一触即发。村长媳妇举着铁锨赶来，要封李寡妇家的门："按老例，得把病人送到村外破庙！"那座破庙的屋顶早被龙卷风掀了半边，西面漏风的墙壁爬满青苔。李寡妇扑到炕前护住虎娃，凄厉的哭喊刺破雨幕："他才六岁啊！庙漏风，去了就是等死！"春花拦在两人中间，辫子被风吹得凌乱："都是一个村的，咋能这么狠心？就看着娃冻死在破庙里？"
争吵声惊动了正在修农具的陆明。这个上海知青翻出本泛黄的《农村医疗手册》，手指快速划过书页："书上说，水痘虽然凶险，但只要护理得当......"他的话被老周头媳妇打断："城里人懂啥？当年我娘家侄子就是听了洋法子，结果......"她突然捂住嘴，眼眶泛红。
二狗子突然蹲下来，摸了摸虎娃滚烫的额头。孩子的小手无力地抓住他的衣襟，水疱在指尖微微发烫，像随时会炸开的小灯笼。"我去县城！"二狗子突然起身，"公社卫生院兴许有便宜药！"春花眼睛一亮，可随即又黯淡下去："来回三十里，全是烂泥路，天都快黑了......"
不等众人反应，二狗子己经冲进雨里。他踩着齐脚踝的泥浆，深一脚浅一脚往县城跑。裤腿被荆棘划破，膝盖重重磕在石头上，渗出的血珠混着泥水往下淌。路过晒谷场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呼喊——是春花带着狗剩、陆明追来，每人肩上都扛着装满草药的麻袋。春花边跑边喊："等等！咱们一起去！"
等他们浑身湿透地赶到卫生院，天己经擦黑。值班医生看着虎娃的病情首摇头："再晚半天就危险了。"当得知他们凑不出五块钱时，护士冷着脸要赶人，陆明突然掏出块上海牌手表："这表抵药费！"那是临行前母亲塞进行李箱的唯一贵重物品，表壳背面还刻着"平安"二字。
回程的牛车在泥泞中颠簸，虎娃终于退了烧，安静地躺在李寡妇怀里。可新的危机又至——张二嫂带着几个妇女堵在村口，举着艾草熏香要"驱邪"。"必须把虎娃送出去！"刘婶儿叉着腰，"我家闺女要是染上......"春花正要理论，二狗子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几颗结痂的水疱："我小时候出过水痘，有法子！"
他带着知青们在李寡妇家院子里支起帐篷，用竹篾和油布隔出隔离区。陆明照着医书调配草药，把捣碎的马齿苋敷在虎娃的水疱上；陈静教李寡妇用盐水擦拭患处，还把自己的白手帕撕成布条当绷带；狗剩则守在门口，拦住所有要闯进来的村民，脖子上挂着个铁皮喇叭反复喊："别靠近！听安排！"秀儿每天天不亮就送来熬好的米汤，里面还偷偷加了把珍贵的红糖，细声安慰："虎娃有福气，能挺过去。"
过了几天雨终于停了。二狗子掀开帐篷帘子，看见虎娃正趴在炕头，用树枝在地上画太阳。孩子脸上的水疱己经干瘪，露出的新皮。李寡妇跪在地上首磕头，被春花一把拽起来："说啥呢！咱们是一家人！"这时，村口传来喧闹声，原来是村长媳妇送来半袋玉米面，刘婶儿也红着脸抱来一捆新晒干的艾草，嘴里嘟囔着："给娃熏屋子用......"
这件事像颗石子，在村里激起层层涟漪。当夕阳给大地镀上金边时，二狗子望着重新热闹起来的院子，突然明白，比暴雨更难捱的是人心的隔阂，而比良药更管用的，是全村拧成一股绳的劲儿。
夜幕降临时，二狗子躺在土炕上，听着窗外渐起的蛙鸣。他想起白天李寡妇塞给他的煮鸡蛋，还有春花说"等买了拖拉机，看病就不用跑断腿"的话。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亮墙上的旧草帽，也照亮他嘴角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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