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声穿透晨雾时，相府朱漆大门前的青石板还泛着夜露的湿气。钟言抱着熟睡的许朝和站在庭院中央，锦被裹着的小人儿只露出一截藕荷色衣袖，发间金铃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晨雾在庭院中缓缓流动，将远处的假山亭台晕染得如同水墨画般朦胧。
"废物！一晚上了都没找到小姐！"
一声厉喝划破寂静。庭院两侧跪着十余名侍卫，素色中衣后背浸着冷汗，在初春的寒气中结成细霜。执刑的管事手持乌木戒尺，每落一下便在寂静中激起清脆的回响。那戒尺长约一尺二寸，厚三分，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如同冰面碎裂。廊下铜漏滴答，与报数声一唱一和，在晨雾中回荡。
"三十七。"
管事的声音像被冰水浸过。钟言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那是相府仆役最常见的伤残，据说是因为传递消息时出了差错。管事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此刻却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站住。"
灰衣老仆从影壁后转出，腰间玉牌刻着"慎言"二字。他指尖在玉牌上一叩，那玉牌发出清脆的声响，西面回廊霎时响起整齐的脚步声。数十名青衣侍从无声围拢，腰间佩刀出鞘，刀刃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寒光，将去路封得水泄不通。三把剑刃首抵钟言咽喉，锋利的剑尖在他颈间擦出红痕，一滴血珠顺着剑身缓缓滑落。
锦被里的许朝和皱了皱鼻子，无意识地将脸埋进钟言胸前。那里还残留着柑橘香的熏衣气息，混合着晨露的清新。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似乎就要醒来。
正厅的沉香木门无声开启。
许昌明端坐在紫檀轮椅上，膝头盖着张雪白的狐裘。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衣袍上投下细密的菱形光斑。他左手执一卷《盐铁论》，书页己经泛黄，显然经常翻阅；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泛着幽光，如同深潭中的水色。厅内焚着沉水香，青烟袅袅上升，在空气中画出蜿蜒的轨迹。
"爹爹！"
许朝和赤脚跳下地，腰间荷包"哗啦"撒出几块饴糖。她从小荷包里拿出最完整的那块，踮着脚往父亲嘴边送："姑母说爹爹小时候最爱吃......"她的声音软糯，带着刚睡醒的迷糊，眼睛却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老仆的乌木算盘"咔嗒"一响。那算盘珠子漆黑如墨，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死侍收剑，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演练过千百遍。钟言缓缓屈膝，单膝触地时，玉佩与青砖相击，发出清越的声响，在寂静的厅内格外清晰。
许昌明将女儿抱起放在膝头，这个动作让满屋侍从低垂的眼睫齐齐一颤——相爷的腿疾是禁忌，三年前多嘴的马夫至今还在庄子上喂马，再不能言语。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在女儿发间轻轻拂过时，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江都钟氏。"许昌明碾碎一块饴糖，糖粉雪花般落在地衣上，在深色的地毯上格外显眼，"嘉初二年你父亲捐的三十万两军饷，本相经手过。"他忽然将《盐铁论》抛在钟言面前，书页在空中翻飞，最后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书页折角处，抄三遍。"
钟言拾起书卷。折角处正是《禁耕篇》——"权利之处，必在深山穷泽之中"。墨迹旁有朱批，字迹凌厉如刀："善弈者，谋势不谋子。"那朱砂鲜艳如血，在泛黄的纸页上格外刺目。
"学生受教。"他声音平稳，却看见自己映在地衣上的影子微微颤动。晨光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厅堂深处。
许昌明抚过女儿发间歪斜的蝴蝶钗："西跨院第三间厢房，窗纸是新糊的蝉翼纱。"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昨夜你喂她的第三碗杏仁茶，多放了一钱蜂蜜。"
许朝和揉着眼睛往父亲怀里钻，袖口沾了墨汁也不自知。那方洮河绿石砚倒映着父女二人的身影，宛如一幅活过来的《课子图》。砚台上的墨汁还未干透，散发着淡淡的松烟香气。
院中戒尺声停了。
老仆捧着红木托盘进来，盘中放着盏青瓷茶盅。茶盅胎薄如纸，在晨光中几乎透明。许昌明用银匙搅了搅浮沫："西席之位空缺三月，因前一位先生将《论语》讲错了三个字。"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
钟言后背渗出细汗。他此刻才看清，轮椅扶手上密密麻麻刻的不是花纹，而是《贞观政要》的节选——"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的字迹己经磨得发亮，显然经常被人。扶手上的漆面有些地方己经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纹。
"安安喜欢你。"许昌明突然将女儿举高些，让她去够书架上的青铜朱雀灯。那灯造型古朴，朱雀的羽翼栩栩如生，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明日卯时，本相要看到《盐铁论》的注疏。"
许朝和突然指着钟言腰间："阿言哥哥的鱼！和娘亲画的......"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退下吧。"
许昌明摆手时，袖中落出一方素帕。钟言俯身去拾，却见帕角绣着枝半凋的海棠，针脚细密得令人心惊——显然是宫中绝世绣娘所绣。那海棠花瓣边缘己经泛黄，仿佛随时都会凋零，却仍保持着盛放的姿态。
踏出正厅门槛时，晨光正好照在影壁的《诫子书》上。钟言眯起眼，看清最后一句："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笔迹与《盐铁论》朱批如出一辙，凌厉如刀，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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