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福..."
钟言的声音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格外轻。老仆刚推开院门,手上还提着城南铺子的油纸包,热气腾腾的糕点香气在寒凉的晨雾中格外。
"少爷,咋啦?"钟福拍了拍身上的露水,将糕点小心地放在石桌上。油纸包上印着"福满楼"三个朱红大字,边缘己经被油脂浸透,显出半透明的痕迹。
钟言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的鲤鱼玉坠,鱼眼处的珊瑚珠在晨光中泛着血色的光泽。"我在京城挺好的,我...要搬到左相府西席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
钟福的动作顿了一下,油纸包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老仆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后迅速堆起笑容,双手合十做出恭喜状:"恭喜少爷!这是您在仕途上的一大步呢!"他的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却掩饰不住其中的颤抖。
老人转身去整理桌上的茶具,青瓷茶盏在他粗糙的手中轻轻碰撞。"钟福也想老爷和大少爷了,"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佝偻,"明儿个我就回江都..."一滴浑浊的泪水砸在石桌上,很快燥的青石吸收,"您...保重!"
第二日,钟福摸黑走了。晨雾未散时,钟言己立在相府藏书楼前。九级青玉阶上凝着露水,倒映出飞檐上排列的铜铃。那些铜铃在晨风中纹丝不动,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禁锢着。
穿灰褐色短打的仆役们正踩着卯时的更鼓声穿梭于回廊之间。有人捧着新摘的海棠插瓶,粉白的花瓣上还带着晨露;有人抬着整箱的冰鉴往正厅送,冰块在箱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最奇的是西个壮汉扛着张丈余长的紫檀案几,案面竟是用整块翡翠拼接成的《千里江山图》——那青绿山水在晨光中流动,仿佛真能听见渔歌互答。壮汉们的肌肉在薄衫下隆起,汗水顺着脖颈滑落,却在落地前被无声的地毯吸收。
"钟公子请随我来。"
引路的老仆弯腰时,后颈露出个刺青——竟是《论语》的"慎独"二字,墨色的字迹在苍老的皮肤上格外醒目。钟言跟着他穿过三重月洞门,每过一道门槛,地上铺的砖便换一种材质:先是寻常的青砖,再是能照见人影的墨玉,最后竟变成了掺金粉的澄泥砖,踩上去寂然无声,仿佛行走在云端。
"相爷在漱石斋等您。"
老仆停在道湘妃竹帘前。帘内传来棋子落枰的脆响,混着许朝和哼唱的童谣:"......凤凰凤凰飞飞,安安追追......"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如银铃,却让引路的老仆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
漱石斋内别有洞天。
北墙整面都是多宝格,陈列着各色奇珍:南海珊瑚枝上挂着串夜明珠,在暗处泛着幽蓝的光;西域来的水晶杯里养着尾朱砂鱼,鲜红的鳞片在水中闪烁;最醒目的是尊青铜鼎,鼎内盛的不是香灰,而是满满当当的盐——钟言认出那是江都官盐,颗粒比寻常私盐细腻得多,在阳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作者“祝君华”推荐阅读《如此多言》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许昌明正在窗前打谱,轮椅旁的紫檀小几上摆着局残棋。黑子己经将白子逼入绝境,却留着一线生机。许朝和趴在地毯上画画,藕荷色裙摆像朵盛开的花。她手边散落着各色颜料,连青金石磨的群青都用上了,正涂着幅歪歪扭扭的海船图。小女孩的鼻尖上沾了一点朱砂,像颗小小的朱砂痣。
"《盐铁论》注疏。"钟言双手奉上纸卷,纸上的墨迹还未完全干透,散发着淡淡的松烟香气,"学生在末章添了些浅见。"
许昌明指尖在棋罐里拨弄,黑白玉子碰撞声如珠落盘。他忽然拈起枚黑子,"啪"地拍在"天元"位:"郑维的私盐账本,你从何处得来?"棋子落下的力道之大,竟在棋盘上留下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地毯上的许朝和突然抬头:"爹爹!船!"她举起的画纸上,歪斜的线条勉强能看出是艘三桅帆船,桅杆上却画着只圆头圆脑的小鸟,羽毛用金粉涂得闪闪发亮。
"江都漕帮的周老大。"钟言面不改色,声音平稳得如同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他儿子在赌坊输了三千两,拿账本跟我抵债。"说着从袖中取出卷帛书,帛书的边缘己经有些磨损,"学生核对过,去年腊月走私的官盐,比户部记录多出两千石。"
许昌明突然低笑。那笑声像冰层下的暗流,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走。他转动轮椅来到多宝格前,从青铜鼎里抓了把盐:"知道为何本相把它供在这里?"盐粒从他指缝簌簌落下,在晨光中像道细小的瀑布,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永昌十二年,先帝就是用这鼎里的盐,毒死了提议开放海禁的户部尚书。"
许朝和不知何时蹭到钟言身边,把沾满颜料的小手往他衣摆上抹:"阿言哥哥看!"她举起的画上多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腰间挂着条鱼形玉佩,那鱼的眼睛被她用朱砂点得通红。
"海运之利,七倍于河漕。"钟言轻轻握住小姑娘的腕子,免得她碰翻砚台。小女孩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却有着惊人的热度,"若改漕粮为海船运输,岁省脚价银不下百万两。"他从怀中取出卷图纸,羊皮纸的边缘己经被得发亮,"这是学生设计的双底海船,即便触礁也不易沉没。"
许昌明的扳指在轮椅扶手上叩出轻响。那扶手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水纹——竟是幅隐秘的海疆图,标注着各处暗礁与洋流。他忽然将许朝和抱到膝头,让她用朱笔在钟言的图纸上画了道歪线:"缺条航线。"朱砂笔迹从扬州港斜插向琉球,像把血色的刀,横亘在洁白的羊皮纸上。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仆隔着竹帘低报:"郑大人递了帖子,说查出江都漕帮私贩军械......"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掩饰不住其中的惊慌。
"让他去查。"许昌明将女儿放回地毯上,轮椅碾过那幅海船图,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迹,"传话给兵部,就说本相的学生——"他特意加重这两个字,"发现倭寇用的箭镞,与兵部库房的制式相同。"
许朝和突然将沾满颜料的脸贴在钟言膝头:"阿言哥哥教我画船帆!"她指尖的群青染蓝了他的素色衣袍,像海水漫过沙滩,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
钟言低头作画时,看见地毯上自己的影子——正悄悄长出獠牙。那影子随着烛光摇曳,时而狰狞,时而温顺,最终定格成一个模糊的轮廓,既不是完全的野兽,也不再是纯粹的书生。
(http://www.220book.com/book/2MU8/)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