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秦凤英提前半个钟头就收了摊。
回到小屋，她先把自己那半边收拾得利利索索，然后从箱子底下翻出了一件她顶喜欢的苹果绿碎花布衬衫。
这衬衫是她用攒了好久的布票扯了新布，求城里一个手巧的邻居大姐给做的，轻易都舍不得穿。
她仔仔细细地把衬衫熨平整，又对着那面模糊的小镜子，把辫子重新梳理了一遍，辫梢还特意用红头绳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临出门前，她犹豫了一下，从一个小铁盒里挖出一点雪花膏，在手心搓开，轻轻拍在脸上和手背上。
淡淡的香气让她有些不自在，又有些莫名的雀跃。
隔壁的顾长河，也比平时多花了点心思。
他没穿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而是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白的确良衬衫，领口袖口都笔挺。
他还特意把那副黑框眼镜摘下来，用随身带着的软布擦了又擦，首到镜片明亮得能映出人影。
他站在自己那小片“领地”里，看着墙上秦凤英贴的那些歪歪扭扭的识字纸片，心里头，竟也有些不踏实。
两人在楼道口碰了头。
秦凤英看见顾长河焕然一新的打扮，眼睛亮了亮，嘴上却没说什么。
顾长河也打量了秦凤英一眼，苹果绿的衬衫衬得她皮肤愈发健康明亮，辫梢的红头绳一晃一晃的，透着股鲜活劲儿。
他喉结动了动，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去电影院的路不远，走路也就一刻钟的工夫。
两人并排走着，中间隔着大约能再塞下一个人的距离。
谁也不说话。
秦凤英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会儿捏捏衣角，一会儿又拢拢头发。
她偷偷瞟一眼顾长河，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侧脸在傍晚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俊。
顾长河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习惯了安静，却不习惯这种带着点紧张的安静。
秦凤英身上那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若有若无地飘过来，让他有些心猿意马。
他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沉默，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合时宜，硬生生咽了回去。
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秦凤英的脚步下意识慢了半拍，又赶紧跟上。
电影院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瓜子和汗的气味。
《庐山恋》是时下最火的电影，讲述了一段发生在风景秀丽的庐山的浪漫爱情故事。
灯光暗下来，银幕亮起。
秦凤英很快就被电影里的情节吸引住了。
女主角漂亮活泼，男主角英俊深情，庐山的风景更是美得像画一样。
她看得津津有味，时而跟着电影里的人物一起笑，时而又为他们的波折暗暗揪心。
顾长河对这种纯粹的爱情片兴趣不大，但他看得很认真。
他观察着电影的叙事手法，人物的塑造，还有那个年代特有的含蓄表达。
看到女主角在雨中哭泣的场景，秦凤英没忍住，眼圈一红，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她怕被人瞧见，赶紧低下头，胡乱用手背去擦。
一只白净的手，递过来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方格手帕。
秦凤英愣了一下，抬头看见顾长河正看着银幕，仿佛只是不经意地做了这个动作。
她接过手帕，小声说了句：“谢谢。”
手帕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很干净。
她用手帕按了按眼角，心里头暖烘烘的。
电影放到一半，男女主角在月光下的林间小道上并肩散步，气氛正好。
秦凤英看得入神，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座椅扶手上。
几乎是同时，顾长河也把手放了上去。
两人的手，就这样不期而然地碰在了一起。
秦凤英的手指尖，触到了顾长河微凉的手背。
像有一股细微的电流，从接触的地方迅速传遍全身。
两人都像被烫到了一样，猛地把手缩了回去。
秦凤英的心“怦怦”狂跳，脸颊烫得厉害，幸好电影院里光线暗，看不真切。
她偷偷看了一眼顾长河，他依旧端坐着，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接下来的电影，两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秦凤英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刚才那一下短暂的触碰，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手背的温度。
顾长河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电影里的情节，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却怎么也进不了脑子。
电影终于散场了。
人群熙熙攘攘地往外涌。
“我送你……回去吧。”走出电影院，顾长河主动开口。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也吹散了电影院里的燥热。
秦凤英“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回去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松快了不少。
“这电影……还挺好看的。”秦凤英先开了口，她想把手帕还给顾长河，又觉得有些唐突。
“嗯，女主角的几件衣服，款式很大胆。”顾长河接话道，他指的是电影里女主角那些在当时看来颇为时髦的泳装和连衣裙。
“是啊是啊！”秦凤英找到了共同话题，立刻兴奋起来，“还有她那个烫发，真洋气！就是不知道咱们这儿的理发店，能不能烫出那种样子。”
顾长河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对电影的观感，从演员的表演到庐山的风景，偶尔会插上一两句自己的看法。
他发现，秦凤英虽然文化不高，但看事情有她自己的一套朴素的道理，而且表达起来生动有趣。
不像厂里有些女同事，说起话来总是端着架子，或者净是些家长里短的无聊事。
秦凤英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平时她跟顾长河可没这么多话。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她有些忐忑地问。
顾长河摇了摇头，唇边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没有，挺有意思的。”
秦凤英的心，又轻轻地跳了一下。
很快就到了筒子楼下。
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今天……谢谢你陪我看电影。”秦凤英停下脚步，把叠好的手帕递给顾长河，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
路灯的光晕柔和地打在她脸上，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更显得神采奕奕，笑容明媚得晃眼。
顾长河接过手帕，看着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平日里风风火火、嗓门不小的“小辣椒”，其实……挺可爱的。
“不客气。”他说，声音比平时温和了许多，“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
秦凤英回到自己那边，把门一关，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她把手放在胸口，还能感觉到心跳得厉害。
今晚的一切，像做梦一样。
她走到床边坐下，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电影里的浪漫情节，一会儿是顾长河递过来的手帕，一会儿又是两人不小心碰到的手……
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隔壁的顾长河，也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秦凤英那张被路灯映照的笑脸，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还有她说话时，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以及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雪花膏味道。
他以前总觉得秦凤英咋咋呼呼，有些粗枝大叶。
可今天，他却看到了她的另一面。
她的首爽，她的热情，甚至她那点小女儿家的羞涩，都让他觉得……新鲜，又有些莫名的触动。
这间用薄木板隔开的小屋，似乎因为对方的存在，变得不再那么空旷和冰冷。
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情愫，像春雨后的嫩芽，在他和她心里，悄悄地探出了头。
这份悸动，他们会如何面对？这刚刚升温的感情，又会将他们引向何方？
而他们各自为生活奔波的脚步，是否也会因此，生出些新的变化？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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