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河拿着那笔还带着油墨香的奖金，手心都有些发潮。
这笔钱，不多不少，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在他心里砸出了实在的响动。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秦凤英，连带着这笔钱的用途，他都盘算好了。
一回到那间被薄木板隔开的小屋，就听见秦凤英在自己那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锅铲在铁锅里翻炒，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伴着浓郁的饭菜香气。
“凤英！”顾长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雀跃。
秦凤英从油烟里探出头，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脸颊被灶火映得红扑扑的：“回来啦？正好，菜马上就好。”
顾长河几步走到隔断边，将那几张崭新的票子递到她面前：“项目通过了，这是厂里发的奖金。”
秦凤英眼睛一亮，放下锅铲，擦了擦手，接过钱数了数，脸上的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灿烂：“哎呀，真不少呢！顾长河，你可真行！”
她这声夸赞，比厂领导的表扬听着还要受用。
顾长河看着她高兴的模样，心里熨帖得很，顺势说道：“我想……用这笔钱，给你买点什么。”
秦凤英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把钱又塞回到顾长河手里：“给我买什么呀，你的奖金，好好存起来。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咱们得精打细算。”
她这话，说得顾长河心里一暖。这个泼辣爽利的小辣椒，心里却总是有着最实在的考量。
“我知道，”顾长河没有接钱，反而轻轻握住了她拿着钱的手，她的手有些粗糙，却很温暖，“但这也是我们一起努力的结果。我想……为我们这个‘家’添置点东西。”
“家”这个字，从顾长河嘴里说出来，让秦凤英的心尖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小声嘟囔：“添置什么呀，这小屋就这么大点地方，再添东西都快没处下脚了。”
顾长河却像是早就想好了：“我们……买台电视机吧？小一点的就行，黑白的。”
“电视机？”秦凤英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不可思议。
在这个年代，电视机可是个稀罕的“大件”，寻常人家轻易添置不起。
“你不是喜欢听收音机里的戏文和歌曲吗？有了电视，能看的东西就更多了。”顾长河看着她，眼神温和，“晚上你收摊回来，我下课回来，也能一起看看，解解乏。”
秦凤英的心怦怦首跳。有个电视机，那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也知道，顾长河平日里除了看书，几乎没什么消遣。如果有了电视，他的生活也能多点色彩。
“可是……那得花不少钱吧？这奖金……够吗？”她有些犹豫，既期盼又担心。
“我打听过了，小尺寸的黑白电视机，这笔钱应该差不多。”顾长河的语气很笃定，“就当是我们……第一次‘家庭采购’。”
“家庭采购”这西个字，像带着小钩子，勾得秦凤英心里痒痒的。
她看着顾长河认真的神情，那点犹豫很快就被兴奋取代了。
“好！”她用力点点头，“那就买电视机！”
隔天是周末，两人起了个大早。
秦凤英特意换上了那件浅蓝色的印花罩衫，顾长河也穿了她买的那件同色系的衬衫。两人并肩走在去百货公司的路上，心里都揣着点小小的激动，真像一对要去置办家当的小夫妻。
到了百货公司的家电柜台，各式各样的收音机、电风扇琳琅满目，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几台电视机，屏幕上正播放着模糊不清的雪花点。
秦凤英一眼就看中了一台九寸的“金星牌”黑白电视机，小巧玲珑，外壳是朴素的米白色。
“同志，这台电视机怎么卖啊？”秦凤英扬声问道。
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见他们衣着朴素，神情却透着认真，便也客气地报了价。
价格果然不便宜，几乎要花掉顾长河大半的奖金。
秦凤英暗暗咋舌，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开始发挥她的砍价本领：“同志，你看我们也是诚心想买。这价格……能不能再少点儿？我们就是普通工人，攒点钱不容易。”
售货员笑着摇头：“大妹子，这都是国家统一定价，我们可做不了主。”
秦凤英不气馁，又换了个路数：“那……能不能送点什么赠品？比如天线什么的？”
顾长河在一旁看着她为了几十块钱跟售货员磨叽，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他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凤英，差不多就行了。”
秦凤英却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别管，看我的”。
她又跟售货员软磨硬泡了一番，最后，售货员被她缠得没办法，答应送他们一副简易的室内天线。
秦凤英这才满意地笑了，冲顾长河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接下来，就轮到顾长河上场了。他仔细检查了电视机的外观，又让售货员接上电源，调试了几个频道。虽然信号不好，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还带着“刺啦刺啦”的杂音，但他还是看得一丝不苟，询问着各种技术参数。
售货员见他问得专业，也不敢怠慢，一一耐心解答。
两人一个负责砍价，一个负责验货，配合得天衣无缝。
付了钱，开了票，顾长河小心翼翼地抱起用硬纸壳箱装着的电视机，秦凤英则提着那副赠送的天线，两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这是他们共同为这个“家”添置的第一件“大件”，意义非凡。
回到筒子楼，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电视机搬上楼，安置在两人小屋中间公用过道的那个小方桌上。
那张桌子，以前是秦凤英放针线笸箩的地方，现在，它有了更重要的使命。
顾长河仔细地连接好天线，插上电源。
秦凤英紧张地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块小小的屏幕。
随着顾长河按下开关，屏幕先是一片雪花，然后慢慢地，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了，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声音。
“有了！有了！”秦凤英激动地叫了起来，使劲晃着顾长河的胳膊。
顾长河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耐心地调整着天线的位置和方向，屏幕上的图像也逐渐清晰了一些。
虽然画面只有巴掌大小，还是黑白的，时不时会跳动几下，声音也带着杂音，但在他们眼里，这简首是世界上最神奇的画面。
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肩并肩坐在一起看电视。
电视里正放着一部老电影，具体演了什么，他们都没太看进去，光顾着兴奋和新奇了。
小屋里，昏黄的灯光下，电视屏幕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映照着两人满足的笑脸。
他们买了电视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在筒子楼里传开了。
晚饭刚过，就有人开始往他们这边凑。
最先来的是李婶，她端着个搪瓷碗，里面是刚出锅的饺子：“凤英，长河，听说你们买电视啦？快让我们也开开眼！”
紧接着，张大爷、王大哥、刘嫂子……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秦凤英和顾长河那点可怜的“客厅”，也就是那条窄窄的过道，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大家自带小马扎，或者干脆就站着，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哎哟，真是电视机！”
“金星牌的，听说这个牌子不错！”
“快快快，调个台看看！”
小屋里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说话声、笑声、还有电视里传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浓浓的市井烟火气。
秦凤英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高兴。她拿出家里仅有的一点瓜子花生，招呼着大家。
顾长河则默默地调整着电视，尽量让画面更清晰一些。
大家围着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看得津津有味。
有人看到精彩处，会忍不住拍手叫好；有人看到感人处，会偷偷抹眼泪。
孩子们更是兴奋，挤在最前面，眼睛瞪得溜圆，时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呼。
秦凤英和顾长河被挤在人群的边缘，看着大家聚精会神、喜笑颜开的模样，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
这台小小的电视机，不仅给他们自己的生活带来了乐趣，也给这栋略显陈旧的筒子楼，带来了久违的欢声笑语。
他们觉得，这笔奖金花得太值了。
人群中，房东王大妈也闻讯赶来了。
她眯着眼睛，在电视机上打量了好几圈，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秦凤英和顾长河，嘴角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
“哟，长河，凤英，你们这日子可真是越过越红火了啊！”王大妈的声音带着点特有的调调，“这电视机都买上了，了不起，了不起！”
秦凤英听着这话，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她总觉得，王大妈这笑容背后，似乎还藏着点别的什么。
顾长河也察觉到了王大妈眼神里的异样，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秦凤英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王大妈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这新买的电视机，会不会给他们平静的生活，带来新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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