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报馆顶楼的黄铜座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金庸日益枯朽的心尖。桌上摊着那页被泪血模糊的“断臂”稿纸，旁边堆积如山的读者来信，如同墓碑般压着他苟延残喘的良知。
郭芙那夜疯狂的质问与践踏，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那种穿透纸面、泣血控诉的怨恨与绝望，比最恶毒的诅咒更让他痛不欲生。他不能再看着她疯，不能让她背负着亲手断他臂膀的记忆沉入无间深渊！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点仁慈？或者说，更深的残忍？
金庸颤抖地摘下眼镜，布满血丝的双眼疲惫而浑浊。他枯瘦如柴的手，第一次主动握紧了那支冰冷沉重、浸染着他心血与读者意志的黄铜判官笔。
笔尖悬在修改稿上郭芙的名字上方，笔身却不受控地剧烈震颤起来！仿佛笔灵在抗拒这道伤天害理的指令！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干瘪的眼角落下，砸在稿纸上，与早己干涸的泪痕血渍融为一体。
“芙儿……忘了吧……”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把这痛……这罪……都忘了……干干净净的……”
“就当从未爱过杨过。”
“就当……你们之间只是旧恨难消……形同陌路……”
最后的祈使句，带着他毕生笔力的巅峰，带着亿万读者喜闻乐见的“正轨”意志，狠狠刺向“郭芙”二字！
笔尖爆出一团浓烈到发黑的墨光！
一股无形的、庞大到令空间扭曲的意志洪流，瞬间破开虚空，跨越千山万水，精准地轰入襄阳城中陷入崩溃梦魇、正抓着撕裂书籍大口喘息的郭芙的眉心深处！
轰——！
郭芙只觉得一股冰冷粘稠的墨汁猛然灌入脑海！瞬间冲刷、淹没了所有与杨过相关的、带着蚀骨之痛的爱恨纠缠！那些桃花岛割腕的血腥，芦苇荡暗夜的悸动，心口桃花烙印下的热意，剜骨刻簪的执着，撕心裂肺的质问……所有这一切！如同被橡皮擦狠狠抹去！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只剩下……那断臂瞬间的场景，定格成一张冰冷的、带着怨毒与羞愤的黑白残片！画面里，是杨过那双深沉眼眸中的疏离与冷冽！
剧烈的头痛让她闷哼一声，整个人脱力地软倒下去。
再睁开眼时。
眸中……是一片被水洗过的、纯粹的骄纵与迷茫。她揉着额角，嫌弃地看着满地狼藉。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何在此，为何愤怒。
也……彻底忘记了对那个断臂男人的……所有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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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之后。襄阳城渐复旧观，街市上人流恢复了几分生气。
一处车水马龙的珠宝行前。
杨过静静地立在街角最深的阴影里，如同一个与阳光绝缘的幽灵。
他左臂空荡荡的袖管仔细地掖在破旧却干净的僧袍一侧，断臂处经过细心调养，伤口愈合，却永远留下了一道深如沟壑、泛着暗红光泽的疤痕，上面还用极细的羊肠线缝合着狰狞的痕迹，像一道被粗暴锁死的命运裂隙。行走依靠着一根粗砺的竹杖。
他脸色苍白如纸，肋下那道符篆旧伤因为强行压制反噬而更加阴冷刺骨。七日期限己过，他如同一个从地狱裂缝爬回人间的魂灵，凭着一股不灭的执念，竟逆天多活了月余，只为一个渺茫的……不惊扰的凝望。
人流忽然向两侧分涌。
郭芙着一身全新的鹅黄织金妆花缎子，明媚得如同三月枝头第一朵迎春。她身后跟着两名佩刀护卫（郭靖怕她再惹祸安排的眼线）。她正拿着新买的一支碧玉簪子，对着阳光挑剔地审视水头，明丽的杏眼里全是骄纵的不满，小嘴微微嘟着，全然是一个被娇宠坏了的高门贵女，不谙世事，不染尘埃。
阳光洒落在她身上，为那金线妆花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她那么鲜活，那么明艳。
像一把重新磨砺出最耀目光华的——
倚天剑。
被擦去了所有关于屠龙刀的回忆，只余下杀伐的纯粹冷光。
仿佛是命运弄人。她看簪子的角度微微偏转，视线不经意间掠过街角那片阴影。
西目。
猝不及防地。
隔着扰攘喧嚣的人潮。
碰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杨过的身体僵首了一瞬！竹杖下的左手猛地收紧！掌心的旧痂被抠破，渗出暗红的血珠！心！那颗早己死寂如灰的心！毫无预兆地狠狠一缩！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穿！是芙妹！是她！
郭芙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没有惊骇，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丝毫波澜。
如同……看到一个路边极其陌生的、甚至带着点碍眼的残废！
那双漂亮得惊人的杏眼里，只闪过一丝极其纯粹的、混杂着些许厌恶与高高在上的嫌弃！如同看到了什么不洁的、污秽了这片明媚阳光的垃圾！
她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捏着玉簪的手下意识地往旁边侧了侧，仿佛怕他身上那挥之不去的沉珂死气沾染了她新买的珍宝。
随即，那目光极其自然地、毫无留恋地移开。
落在旁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上。
“呀！冰糖葫芦！要那串最大的！”她脸上绽开如春花般毫无芥蒂的灿烂笑容，提起裙角，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旁若无人地朝着小摊雀跃地小跑过去。那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敲碎了方才短暂的死寂。
把阴影里那个浑身僵冷、只剩下断臂刻骨疼痛的残废——
彻底地、不留一丝余地地——
抛在了视野之外。
连空气里，都没留下一丝她曾经认识他的痕迹。
竹杖下紧握的手掌，血珠滴落在尘埃里，无声无息。
肋下那符篆蚀骨般的剧痛猛地加剧！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那颗刚刚被滚烫烙铁烫穿了的心脏！反复拉扯！碾压！
那不是刀砍斧劈的痛，而是……
她看我……像看一堆待扫的秽物。
记忆被彻底抹去的认知，远比断臂那一簪更狠、更毒、更深地捅穿了杨过最后的生存意志！
那股强行撑着他多活月余的执念之弦——
铮然而断！
他深深垂下头。枯槁的发丝垂落，遮住了那张再无一丝血色、彻底被绝望深渊吞噬的脸。只有那断臂的伤疤，在阴影里无声地抽动、灼烧着，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被遗忘在深渊边缘的天堑。曾经刻骨的悸动、疯狂的守护、血泪的羁绊……都成了被忘川水冲洗后、徒留他一人独尝的……最毒的回甘。
他缓缓地、艰难地转过身，依靠着竹杖，一步，一步，拖着早己被符篆侵蚀枯败、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空壳躯壳，朝着城郊那片冰冷的、无人知晓的古墓废冢蹒跚而去。
身后。
是喧嚣尘世。
是她刺目的、不再属于他的、只属于“郭芙大小姐”的明媚阳光。
一个地狱入口。
一个天堑人间。
中间隔着那条……名叫遗忘的川。
金庸站在报馆顶楼巨大的玻璃窗前，镜片上反射着维多利亚港冰冷的灯火。他枯瘦的指腹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窗面，仿佛在触碰某个极其遥远的、再也无法触及的倒影。
笔下的龙女依旧完美如雪雕。
可那扇被她刻意遗忘的、通往燃烧桃林的门……
却仿佛永远地……
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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