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雪，是九天倾覆的丧幡，层层叠叠，要将这背着孽债的流亡者活葬。
杨过拄着断竹，每一步都陷进齐膝深的白。左肩空袖被风灌满，猎猎作响如招魂幡。怀里的郭襄裹在厚绒里，微弱的心跳像寒窑中最后一粒火星，熨着他冰透的胸口。肋下——那道来自报棺诅咒与金篆甲痕交融的蚀骨印——正毒蛇般啮咬！冰寒的针感顺着脊椎上爬，吞噬最后的暖意。七日将烬！ 偷来的命，是油灯熬干前那丝飘摇的青烟。
风雪灌入口腔，冻麻了舌根，却冻不熄心头那簇邪火。思念是跗骨之蛆，是符篆也锁不住的毒！他闭上眼，剧痛中强行聚拢心神——
杏黄的衫子！ 不是记忆里的郭芙，是烙印于魂魄深处的业火！在眼前狂舞！
书房那日！她捏着新得的碧玉簪，阳光下流转的华光都没她眼波剔透。武修文谄笑着捧上一支缠金丝的马鞭：“芙妹，你看这……” 话未落——
“啪！” 脆响！
郭芙竟一把夺过鞭子，狠狠抽在书案上！墨汁西溅！
“滚开！拿这劳什子糊弄本姑娘？！” 她下巴扬起骄矜的弧，像只被惹怒的凤凰，声如碎冰击玉，“武大郎！再敢拿这等驯牲口的玩意来，仔细你的皮！”
那鲜活、锋利、灼灼逼人的生命力，穿透符篆的阴霾烙印，狠狠烫在杨过心腔最软处！
“唔！” 他猛地按住肋下炸开的剧痛！仿佛符篆被这业火引燃！灵魂在焚天之焰与蚀骨寒毒间疯狂撕扯！一股滔天的思念混着血肉搅碎的钝痛逆冲而上！
噗——！
杨过张口喷出一股黑血！血未落地便凝成冰渣！
几乎是同时！
万里之外的襄阳郭府！
绣楼露台。郭芙正探身去够被风吹歪的一盆十八学士，绣鞋下的冰凌无声断裂！
“啊——！” 惊叫短促尖锐！
那道明丽的榴红身影，在郭靖肝胆俱裂的嘶吼、黄蓉绝望的锐呼声中——
如断翅的凰鸟，猛地自高楼翻坠而下！
寒风卷起她散落的珠钗、金步摇，叮当乱响，如同葬曲的前奏！
“芙儿——！！！”郭靖目眦欲裂，虎扑去接！
黄蓉袖中金针激射！欲钉入梁柱减缓下坠之势！
太快了！
那道红影急坠！
死亡的阴风兜头压来！
濒死的失重刹那！郭芙脑中符篆强行抹杀的屏障——喀嚓碎裂！
无数碎片喷涌炸开！
七岁桃花岛礁石！ 她为救一个被海蛇咬得浑身发冷的小叫花，竟抽出割海草的小刀！毫不犹豫一刀割在自己细嫩的手腕上！温热的血流出来！ 她哆嗦着，把那股带着阳光咸腥的血狠狠摁在他伤口上！嘴里还凶巴巴地嚷：“木头！喝！喝进去！不喝本姑娘把你丢蛇堆去！”
记忆中的血滚烫灼人！
那少年苍白的脸上，一双漆黑如寒潭的眼骤然睁开！瞳孔深处映着浑身是血、又凶又怕的她！
是他！ 杨过！ 不是仇人！是……是她拼了命也要救回来的——
轰——！
缺失的记忆洪流决堤！冲破所有金篆枷锁！
芦苇荡共担洪水滚木的脊背！古墓寒床边偷偷塞过来的半块桃花糕！她骂他“小魔星”时，他耳根藏不住的红……所有强压的情思与悸动，如火山喷发！
“杨——” 她喉咙嘶鸣，却在下坠的烈风中失声！泪水被风猛地刮回眼角，又辣又痛！
万仞之外，昆仑绝顶！
感应到郭芙生死一线的绝命气机！那一道与她纠缠了半生的情念如同引魂之索！跨越时空狠狠勒入杨过识海！
“不——！！” 杨过仰天厉哮！声裂风雪！七窍瞬间渗出血线！
怀中郭襄被这灭魂之音惊动，“哇！” 地放声大哭！
肋下符篆如同被点爆！无数黑紫色诡异咒文活物般扭动凸起！疯狂吞噬他最后的生机！剧痛如万箭穿心！比断臂痛千倍万倍！可这痛，抵不过她坠楼一刹带来的灭顶恐慌！
“噗！” 他又吐出一大口黑血！神魂被寸寸撕裂！眼前却骤然划过郭芙坠楼时翻飞的衣袂——那是他曾亲手刻进骨血的颜色！
一缕猩红异芒在他眼底炸开！燃魂禁术！
“天地同寿？！还是……”
以身为祭，撕开符篆！神魂离体？！
他的气息疯狂暴涨又急剧衰败！冰晶般的血泪从他眼角滚落：“……便赌这条……焚尽的残魂！！！”
“胡闹！！！” 万里之外，香港报馆顶楼！金庸枯目圆睁！手中沾血钢笔“咔吧”折断！
他猛地扑到书桌另一侧！那叠《倚天屠龙记》的草稿被狂乱掀开！
稿纸纷飞中，他枯指如钩，饱蘸着自己心口溢出的墨血！在那空白扉页上！发疯般狠狠划下一行泣血大字——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狷介狂生奔其岛，终见岛中温柔少女！
字迹癫狂！力透纸背！
最后一笔落下！
金庸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瘫坐血泊稿纸间，喘息如破风箱。
“痴儿……两个痴儿……” 浑浊老泪滴落，将未干的血墨晕开一片绝望的桃花残影。
他终是输了。
这纠缠了半生的宿命孽债，终究是笔下这狷介狂生，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奔向他的——命定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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