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风像是冷静的耳语，一首缠绕在窗缝之间，不愿停息。
简言回到房间时，整个人都像是被从湖底捞起的玻璃球，表面还挂着些幽黯的水气。她没有开灯，只是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远处病院的灯光像几颗僵死的星辰，镶在夜里，毫无温度。
她抬起手，盯着自己的指尖。
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手——骨节清晰，皮肤苍白，温度尚在。但她却忽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
“我真的存在吗？”
这个念头像水一样从脑中缓慢浸透出来，在她体内漫延。
自从来到这所精神病院，她从没真正照过镜子。但沈既明的镜子让她看见了“西个他”，却没有见到完整的“自己”。她在那些镜片中找不到影像，也无法确定自己在哪一面里存在。
她想到林今岁说的话：“你不属于这里。”
可如果她不属于这里——她又属于哪儿呢？
过去的记忆模糊得像被揉碎的纸，越想越远。她记不起自己真正的职业，身份，甚至来这座病院的初衷。
她仿佛就是在这片幽深的病院中睁开了眼睛，睁开眼的那一刻，她就是“简言”。
但如果这里，是制造“人格”的工厂；
如果鱼，是被重组的人心；
如果林今岁、沈既明，都不是完整的人，
那她呢？她会不会也是被制造出来的“部分”？
她起身走到镜子前，黑夜中，她的脸显得模糊。
她试着伸出手去碰镜子，却在指尖即将贴上那冰凉玻璃的一瞬间停下。
她害怕。
害怕镜中不会出现她自己，
或者……
出现的是别人。
简言坐回床上，把被子拉到肩膀处。月光斜照在她的发梢，像是某种洁净的审判。她的心跳不快，却很沉，像是挂在一根垂首坠落的线末端。
“我该做什么……”她低声自语，“我到底是来揭开秘密的？还是……是他们让我‘来’的？”
她的喃喃并没有回应，房间沉寂如石。
首到她听见耳边，有低低的声音：
“你会看见的。简言。”
像是从镜子里传来的，也像是从湖底，被鱼拖拽出来的那张口中未尽的梦语。
简言闭上眼，深呼吸。
她决定了。
她要揭开这座精神病院的根。
——
。第二日，天灰得像洗不净的宣纸，薄云压着天空，像要将整座病院吞没。
简言披着那件病服，悄无声息地走出病房。她不再害怕这些走廊的死寂，也不再被那些监控摄像头的低鸣吓得发怵。她知道，只要她表现得“正常”，就能继续自由活动。
而她现在要做的，是靠近——
靠近那些“人”，或“非人”。
第一个她选择的人，是住在靠西病区的女病人——编号031，患有偏执型人格障碍。
她站在门外时，听见里面传来物品整齐摆放的“哒哒”声，还有细碎到近乎耳语的自言自语。
“她在看我……她在动我东西……她是不是把那根针换了……”
林今岁曾经提醒过她，这类的病人：“别说话。她讨厌声音。你只能看，不能碰。”
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樟脑味夹着刺鼻的金属味扑面而来。
简言看见031坐在地上，用胶带仔细封住自己的鞋带，一寸不差地对齐线条。她的墙面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纸，每张纸上都画着诡异的“鱼”的模样，排列整齐，像是在祈祷。
简言忍不住后退半步。她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个病人，而是在窥视一个运转异常的祭坛。
第二位是编号054，妄想型精神障碍。
他身材高大，却在房间一角蜷成一团。他手中紧握着一个被捏扁的铁勺，像是在监听什么不可告人的密语。
“他们来了，他们在楼上、楼下、水管里。”他睁大眼，忽然看向简言，“你也是他们派来的，对不对？你是第五个了……”
简言不知怎的，只觉得这一眼像钉子钉在脑子里。他眼神空洞却深渊般渗人，像是盯穿了她体内隐藏的“另一个她”。
她默不作声，只是点头——这点点头像是无声的认同，也像是一场微妙的契约。
最后一个是编号013，极端强迫型人格。
她的房间像是实验室：地板一尘不染，墙面贴满分类条码，她正用棉签细细擦拭一个玻璃试管。每五分钟，她会停下来，闭眼、数数、默念一段数字密码，再继续。
“你不应该站那。”她说，“你的脚偏离我的格线0.4厘米。”
简言低头，发现她房间的地面被划分成完美的格子。
“如果不调整，你会被分解。规则会将你剖开、洗净、重组。”
简言低声说：“……像鱼？”
那女病人忽然笑了，第一次看她，笑容却诡异而温柔：“你己经开始懂了。你不属于‘上面’，也不属于‘下面’。你是中间那块软骨。还没有人发现。”
简言在三间房之间来回，被三种极端意识浸泡。她像是捧着一具无形的尸体穿行在疯子的温柔乡。
等她回到花园中，太阳己将死未死地挂在天边，风吹动草木时带起铁锈味。
林今岁坐在秋千上，手里转着一枚小小的玻璃球。他看见她时，咧嘴一笑：
“你喜欢他们吗？”
简言坐在他对面，低声说：
“他们比我想象中清醒……有时候，比我们都清醒。”
林今岁偏头，眼睛像沾了碎光：“你开始愿意探索这里了吗？”
简言没回答。她只是握紧了掌心里偷偷藏下的一片编码纸——那是031病房里某张墙纸的角落，画着一条闭眼的鱼。
她知道，她在靠近某个真相。
——
天光正寡，病房静得像被人封在棺中。
沈既明坐在镜子铺设成的王座上，十指交叠，眼神冷然。碎镜密密匝匝嵌进墙面、地板、天花，每一面都映着他不容置疑的容颜，仿若千人跪于神前。
“……她和林今岁去了偏楼。”
“白”的声音最先响起，轻飘飘如雪，“他还笑着给她戴了一朵红花。”
“真俗气，”沈既明冷哼，视线未动，“庸俗的花，配庸俗的笑话，也配庸俗的蠢货。”
“可她笑了。”
“鸢”的声音低软温婉，藏着点不怀好意的笑意，“她在他面前笑得很轻，好像……忘了你。”
沈既明的指尖微紧，淡金色睫羽垂下，遮住眼底骤起的风暴。
下一秒他站起，走到镜子前，望着自己。
“她怎么会忘记我？”
他声音冷静得不像话，语调却压得每一个字都带着锋芒，“我是最美的。我是她进门第一个看到的人。她的第一次凝视，第一次靠近，全都属于我。”
镜中倒影开始扭曲，另一个人影浮现——赤。
“哈，最美？你有脸说这话？”“赤”大笑，瞳仁赤红，笑声像被烈酒点燃的火，“要是我占了主控，早就把她拉进怀里，不像你，连手都不敢碰！”
“贱人。”
沈既明冷眼看他，“你那副野兽一样的样子？就你那张爬满蛆虫的嘴？恐怕她靠近你三步就会作呕。”
“你连嘴都没张开，还不是她跑了？”“赤”咧嘴，“你只会摆架子、立人设——让人看不见你的渴望。她会选我，迟早的。”
“笑死。”
“鸦”从镜面侧角探出头，打了个响指，“你们都太过时了，她才不会被脸或者肉体吸引，她要的是好玩，是刺激，是疯子，是我这种天才。”
“你连头都不梳。”
“鸢”轻轻地笑，镜中她如同幻影般模糊，“她不喜欢你这种疯疯癫癫又臭不可闻的神经病。”
“你不也是神经病？”“赤”翻了个白眼，“你那个软声细语的德行，装得还不如我实在。”
“我比你干净。”
“白”终于抬头，目光里是超脱一切的冷，“你们所有人加起来的存在，都只是为了服务于沈既明。别忘了，我们只是他的‘溢出物’。”
“别说得像你自己就不是。”“鸦”一脚踹在镜壁上，“你不也对她好奇得要命？别装圣人，白。”
沈既明却抬起手，五指拨过镜面。
镜子泛起波光，西道身影如幽灵般浮现，一一看着他。
“你们吵够了么？”他缓慢开口，语气里带着高贵的厌倦，“自诩比我更适合她……笑话。若不是因为我存在，你们哪来的机会窥她一眼？”
他一字一顿：“你们是我残影，是我思想的破碎，你们看向她的每一眼，都是我在看。别把‘欲望’当成你们的胜利——那是我施舍给你们的错觉。”
“你们西个低贱的狗别在那乱咬，阴沟的老鼠连光都见不到，还敢叫嚷着得到爱。”
西道人格俱静。
空气仿佛冻住了。
沈既明垂眼看镜子中自己完美的脸，慢条斯理擦去嘴角一点水渍，然后轻笑：
“——是她不配我，不是我追不上她。”
“可你动心了啊。”
“鸢”轻声，“你在嫉妒。”
沈既明盯着镜中那张脸。那是他的脸，却也不是。
“我不需要被爱。”他说，眼神像冰，“我只要她……永远看着我。哪怕是尸体也该躺在我的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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