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只觉得他是叛逆期，在跟我赌气。”段母的声音带着悔恨的颤抖，“我告诉他，我都是为了他好！威斯堡比亚能给他的，二中给不了！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我在威斯堡比亚快死了，您让我去二中，我还能喘口气。’”
快死了……这三个字像重锤砸在洛锦逢心上。
原来段简之曾用如此绝望的话向母亲求救过，只是被“为你好”的壁垒无情地挡了回来。
“我还是没同意，我动用了关系，跟学校打了招呼，甚至……收走了他的证件。我以为时间能让他冷静下来，会想通。”
“但他……他绝食了。”
“人不吃饭哪里行……没几天，人迅速瘦下去，精神也垮了。我请医生来看，只说情绪郁结，营养不良，他不肯吃饭那我就给他打营养针！他拔针，那我就绑着他！就这样僵持了一个月……”
洛锦逢倒抽一口冷气。
他模糊记起高一论坛上那些沸沸扬扬的帖子——
传言有位公子哥要来他们学校读书，却开学一个月都不见踪影。
段母的声音哽咽，“最后……是我怕了。我怕他真的……怕他真的把自己毁了。我妥协了。我看着他拖着虚弱的身体，自己收拾东西，头也不回地去了二中。”
“就是从那时起，我们之间……彻底不同了。他去了二中，如他所愿，自由了，也……离我更远了。他不再跟我分享任何事。”
“如果不是我强行让他回来家里住，估计三年或者更久都不能见他一面。”
“你知道吗？今晚他喊我妈，我有多高兴，我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小同学。”段母拿起桌子上的资料，满含泪水地看着洛锦逢，问道：“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洛锦逢看着眼前这位失态流泪的贵妇人。
她不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段夫人，只是一个被悔恨和困惑淹没的母亲，在向一个她儿子选择亲近的、或许能提供答案的外人寻求最后的审判。
洛锦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该说什么？
首接说“是，您错了”？
那太残忍，也太武断。
说“不是您的错”？
他说不出这违心的话。
他沉默了几秒，那几秒在凝滞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漫长。
最终，说：“阿姨，对错……哪有那么容易分得清呢？”
“您总说为他好，可他要的好，或许和您想的不一样。”洛锦逢的目光落在她紧握的资料上，“说句您可能不爱听的话……”
“您可能……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您的儿子。”
洛锦逢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段母那个名为“为你好”的堡垒，露出了底下残酷的真相。
段母听完，身体晃了一下，紧握资料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这份资料是她花费巨大精力去调查、去了解，试图让自己儿子走一条很好的路，可从未真正倾听过他心底的声音。
“真的是我错了吗……”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承载着山岳那般的悔恨。
昂贵的丝绸包裹着她失去所有力气的身体，精心保养的面容上，是前所未有的、深刻的憔悴。
洛锦逢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头堵得厉害。
他并不是不同情她，但段简之曾经无声的挣扎、那句绝望的“快死了”、被绑在床上打营养针的画面……
这些沉甸甸的重量压过了单纯的同情。
段母此刻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是她亲手种下的苦果。
他无法说出“没关系，会好的”这样轻飘飘的安慰，那是对段简之经历的亵渎。
他也无法再继续扮演审判者，段母自己己经给出了最沉重的判决。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段母压抑而断续的呼吸声，以及泪水无声滴落丝绸的细微声响。
洛锦逢沉默地站起身。
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甚至可能成为新的负担。这位母亲需要的不是他的答案，而是独自面对这迟来的、足以将她淹没的醒悟。
“阿姨，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不知不觉，和你聊了这么多……实在不好意思。”段母抬手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泪水，抬眼看了墙壁上的钟，“这么晚了……你今晚，要不就睡在这里？就当……陪陪我？”
这句恳求，彻底击碎了洛锦逢想要立刻抽身的念头。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拒绝的话语在舌尖转了一圈，终究没能出口。
不得不承认，段母和段简之……骨子里有种相似的魔力，让他没办法拒绝他们的请求。
连这恳求的语气，都如此相似。
“……好吧，阿姨。”洛锦逢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妥协，“那就打扰了。”
段母如释重负般闭了闭眼，泪水又滑下一行。
“不打扰……怎么会打扰……谢谢你，小同学。”
她撑着沙发扶手，有些摇晃地站起来，“我让陈姨带你去客房，换洗的衣服……也让她一并帮你准备好。”
“好，麻烦了。”洛锦逢应道。
在陈姨收拾客房的间隙，段母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而涣散，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某个被雨水洗刷过的午后。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梦呓般的恍惚：
“我记得……大概是他西五岁的时候。有一次雨后，我带他去郊外的森林散步。”
“林子里湿漉漉的，他却像只撒欢的小鹿，跑着跳着……然后，在一棵长满青苔的老橡树根下，他看见了一小簇东西，兴奋地问我那是什么……”
“那是几朵小小的、散发着微弱幽绿色荧光的蘑菇，那光芒真的很微弱，在雨后林间的薄暮里，却显得那么神奇。”
“简之就蹲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手想碰又不敢碰，兴奋得小脸通红。”
“我告诉他，这是森林里的小精灵变的灯，只有最幸运的孩子才能在雨后遇见，他信了。整个晚上都在念叨他的发光蘑菇，还问我它们会不会变成小人儿陪他玩。我那时随口应着，‘也许哦，这么神奇的蘑菇，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呢。’”
“没想到……”段母唇角牵起一抹苦涩又温柔的弧度，目光转向洛锦逢，“他一首记着，还愿意介绍蘑菇……给我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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