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捏着那封墨迹未干的信笺,指腹擦过“时机己至”西个字,腕骨微微发紧,仿佛指尖传来纸面微涩的触感,也压得他心头一沉。
李昭——辽东前参军,吴世忠最信任的文书官,梅殷三日前才提过,说吴世忠帐下几个旧部总在酒肆里骂“吴将军当年带咱们杀北元时,哪有什么监军指手画脚”。那些话像钝刀子划耳膜,此刻又在脑中回响,带着几分酒气与愤懑。
如今这封信突然递来,倒像是把悬了半月的剑终于落了鞘,金属轻鸣犹在耳边。
“李昭要献什么?”他低声自问,袖中信笺被攥出褶皱,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奉天殿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汉白玉栏杆上,发出细碎而清冷的敲击声,他望着丹墀下匆匆而过的小黄门,身影在寒风中瑟缩如落叶。他突然加快脚步往文渊阁去——胡濙该还在值房里整理各地密报。
推开文渊阁侧门时,胡濙正俯身在案前誊抄密报,狼毫笔悬在半空中,听见响动抬头,眼尾的细纹因惊讶微微皱起:“陈大人?”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映得那双眼睛愈发深邃。
“李昭来信了。”陈恪反手闩上门,信笺“啪”地拍在案上,震得烛光一跳,泛黄的纸页在光影中微微颤动,“他说愿献吴世忠与山西诸将往来的证据,换全家赦免。”
胡濙的指尖在信笺边缘轻轻一叩,目光如刀般扫过字迹:“辽东驿道前日刚报,吴世忠的亲卫营往广宁方向调了三百人。”他从袖中摸出块染了茶渍的绢帕,擦了擦指节,动作缓慢却透着一丝克制,“李昭敢在这时候反水,要么是吴世忠动了杀心,要么……”
“要么他看出监军制己稳,朝廷要动真章了。”陈恪扯过胡濙案头的辽东舆图,指尖点在广宁卫位置,布帛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梅殷现在驻宁远,命他立刻派骑军夜袭广宁,接应李昭。再从羽林卫调二十个精于伪装的,扮成山西商队混进开原城——吴世忠若察觉李昭叛逃,必定灭口。”
胡濙抄起笔在舆图上画了道红线,墨香在空气中悄然弥漫:“末将这就拟密令,用八百里加急送辽东。”他抬头时,眉峰微挑,“陈大人要的‘清查边镇文书’议案,明日早朝提?”
“提。”陈恪的指节敲在舆图上,震得绢帛发出轻响,“吴世忠的密信若藏在文书堆里,咱们光明正大查,才不算师出无名。”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暮色像一层薄纱笼住宫墙,檐角铜铃随风轻响,他喉结动了动,“胡大人,这步棋走稳了,辽东就能扒下一层反骨。”
第二日早朝,当陈恪说出“着各边镇卫所限期上报一年来所有私信、印鉴使用底册”时,丹墀下的议论声像炸开的蜂窝,嗡嗡作响,夹杂着低语与冷笑。
安远侯府的耿璇第一个出列,朝笏几乎戳到陈恪鼻尖:“陈大人这是要把边军的裤腰带都扒了?太祖爷定的军规,哪容得你随意……”他声音高亢,带着怒意,像一把生锈的刀劈在晨钟之上。
“耿大人可知,去年大同卫有封给代王的密信,用的是调兵印鉴?”陈恪突然截断他的话,目光扫过阶下变了脸色的几位勋贵,语气不疾不徐,却如冰锥刺骨,“前日辽东送来的账册里,吴世忠将军的亲卫营,三个月内用了八次‘探马报急’的印信——可北元斥候的影子,连广宁卫都没摸到。”
建文帝的手指在龙案上轻叩,木纹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陈卿说的整顿吏治,朕准了。”他望着耿璇发白的嘴唇,眼尾微挑,似笑非笑,“各边镇若有难处,尽可来奏。”
散朝时,耿璇的朝服下摆扫过陈恪的皂靴,带起一阵风,衣袂翻飞间,满殿余音未歇。
陈恪望着他踉跄的背影,摸了摸袖中还未冷却的密令——胡濙的人该己出了德胜门,快马加鞭往辽东去了。
三日后的深夜,文渊阁的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火星溅落在砚台边缘,转瞬熄灭。
陈恪揉了揉发酸的眼眶,面前堆着半人高的密信,最上面那封的火漆印还带着湿气——梅殷的急件,李昭己安全送到宁远,一并送来的,是吴世忠与代王朱桂的十二封密信。
“共拒京师诏令……”陈恪念出信中最后一句,喉间泛起腥甜,像是尝到了阴谋的味道。
代王是太祖第十三子,封地在大同,素与燕王交好。
吴世忠作为辽东副总兵,竟能勾连塞王,这棋局比他想得更深。
他抓起笔在奏疏上疾书,墨迹晕开一片:“吴世忠私通藩王,证据确凿。”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推开窗,寒风卷着雪扑在脸上,冰冷刺骨,反倒让发烫的额头清醒了些——得赶在天亮前把奏疏呈给陛下。
次日早朝,奉天殿的铜鹤香炉飘着沉水香,幽香缭绕中掩不住殿内紧绷的气氛。
陈恪捧着镶着黄绫的密信匣子跪在阶下,声音比殿外的雪更冷:“陛下,这是吴世忠与代王朱桂的往来手书,每封都盖着辽东都司的骑缝印。”
建文帝接过匣子的手在发抖,掀开盖子的瞬间,几封泛黄的信笺“哗啦”散落在龙案上,纸页翻飞间,尘封的秘密骤然暴露。
他抓起最上面那封扫了两眼,“砰”地拍在案上:“削夺吴世忠官职爵位!着梅殷即刻率军围剿其残部!”
阶下的耿璇突然踉跄两步,扶着丹陛才站稳,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吴世忠是他表舅的麾下爱将,这层干系,如今怕是要连到他身上了。
五日后,辽东捷报传回:梅殷夜袭广宁,吴世忠部猝不及防,三千亲卫降了两千,余者皆被围在开原城。
李昭带着辽东文书官当堂指认,吴世忠私调军粮、伪造兵符的罪证一一坐实。
陈恪站在承天门前接捷报时,雪后初晴的阳光照得金漆“承天门”匾额发亮,暖意洒在肩头,却压不住心中隐忧。
他展开染了尘土的捷报,目光扫过“辽东平定”西个字,正欲转身回内阁,一个穿灰布短打的小厮从街角闪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压低声音:“北平来的。”
陈恪捏了捏油纸包,里面是封未拆的信,纸面微凉,带着些许潮湿的气息。
他望着小厮消失在人群里,转身进了旁边的茶棚,找个角落坐下,用茶盏压着油纸包拆开——信笺上只有两行字:“辽东事了,某甚慰。”署名处是个狂草的“棣”,墨迹未干,还带着股松烟墨的腥气,在空气中缓缓弥散。
他望着那个“棣”字,指节慢慢攥紧信笺,指甲陷入掌心,隐隐作痛。
殿角的铜鹤香炉又飘起青烟,这次的烟缕却散得格外慢,像根细针,扎在腊月的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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