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捏着那封带松烟墨腥气的信笺,指节在茶案下缓缓收紧。
腊月的茶棚里飘着热姜茶的甜香,可他后颈却泛起寒意——朱棣的信来得太巧了,偏在吴世忠伏法、辽东平定的当口。
他望着信末那个狂草的"棣"字,忽然想起前世读《明实录》时,朱棣起兵前三年曾多次遣使入京,每封奏疏的笔锋都带着股隐忍的锋锐。
这封信的墨迹虽淡,却也藏着类似的劲道。
"客官,您的茶凉了。"茶博士的吆喝惊得他指尖一颤。
陈恪迅速将信笺折成寸许大小,塞进袖中密缝的夹层里。
那夹层是他特意命人用鲨鱼皮缝制的,防水防火,此刻贴着皮肤,倒像块烧红的炭。
他付了茶钱出门,雪后初霁的青石板映得人睁不开眼,却正好掩住他眼底的冷光——这信不能留,得先找胡濙确认笔迹。
内阁值房的炭盆烧得正旺,陈恪推开门时,胡濙己候在案前。
这位参议阁最年轻的情报专家穿着月白首裰,腰间挂着个牛皮文书袋,见他进来,立刻躬身:"大人,辽东送来的三百份燕王府旧函都誊抄比对过了。"
"不是这个。"陈恪解下外袍,从袖中抽出那封密信拍在案上,"北平刚送来的,你看看。"
胡濙的指尖在信笺上轻轻划过,突然顿住:"松烟墨掺了鹿角霜,这是燕王府文房的独门调法。"他从文书袋里取出一卷泛黄的纸页,正是此前截获的燕王府与大宁卫的往来书札,"您瞧这起笔的'某'字,横折处有个微不可察的钩,和去年八月燕王府给宁王的贺寿帖如出一辙。"他抬眼时目光如刃,"伪造的可能不足两成。"
陈恪扯松领口,喉间发紧。
朱棣这是在试探他?
还是在炫耀——即便辽东线断了,北平的耳目仍能穿透层层封锁?
他抓起信笺投进炭盆,看着墨字在火中蜷成黑蝶,突然想起昨日朱慎言差人送来的密报。
"去取山东来的急件。"他对随侍的小宦官道。
那封密折裹在染了泥渍的油皮布里,拆开来却是簇新的洒金笺,朱慎言的小楷工整得像印出来的:"沈怀瑾愿以全家性命作保,所录账册无一字不实。"账册副本就夹在折子里,陈恪随意翻到一页,只见"建文元年三月,燕王府遣内官马三保送金器百件,黄阁老令管家周福收讫"的字样刺得他眼疼。
更下方还有代王府的注脚,连贿赂时用的是"山西老坑玉"还是"松江锦缎"都记得清楚。
"好个黄子澄。"陈恪把账册拍在案上,指节叩得檀木作响。
他原以为黄子澄只是急功近利的腐儒,没想到竟私通双王。
若不是朱慎言在山东盯着沈怀瑾这盐商,这层干系怕是要带进棺材。
第二日早朝,奉天殿的蟠龙柱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陈恪捧着两个描金匣子站在丹墀下,左边匣里是胡濙确认过的燕王府密信副本,右边匣里是沈怀瑾的账册。
黄子澄站在首班文官最前列,玄色朝服上的仙鹤补子被殿内的炭火烘得发亮,正和齐泰低声说着什么,见陈恪上前,眉峰微微一挑。
"陛下。"陈恪跪下行礼,声音像淬了冰,"臣有两桩要事启奏。
其一,北平新截获燕王府密信一封,与此前辽东案涉代王府的手书互为印证;其二,山东布政使朱慎言呈来账册一本,详载近三年朝官与塞王银钱往来。"他将两个匣子举过头顶,"事关社稷安危,请陛下御览。"
建文帝接过匣子的手在发抖。
先拆左边的,扫过"辽东事了,某甚慰"几个字,指尖就开始打战;再拆右边的,才翻两页,"啪"地合上账册拍在龙案上,案头的白玉镇纸"当啷"坠地。
"黄子澄!"他的声音像炸雷,"你可知罪?"
满朝文武"唰"地跪了一地。
黄子澄踉跄两步扶住丹陛,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玄色朝服下的手指绞成了麻花。
他抬头时眼眶通红,声音却拔高了三分:"陛下明鉴!
此必是陈恪构陷忠良!
臣对陛下一片赤心——"
"赤心?"建文帝抓起账册甩过去,"沈怀瑾的笔迹你认不认?
周福是你家三代老仆,他的手印你认不认?"
黄子澄伸手去接账册,却在半空中抖得接不住,"砰"地砸在他脚边。
他盯着"黄阁老"三个字,突然像被抽了筋骨,瘫坐在地,补子上的仙鹤皱成一团。
陈恪望着这幕,喉间泛起一丝腥甜。
他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三个月——从在山东布下眼线盯着沈怀瑾,到让胡濙截获燕王府密信,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此刻见黄子澄失了方寸,他反而冷静下来,躬身道:"陛下,此事牵连甚广,臣请旨设立'宗室事务清查司',由参议阁首管,专查宗室与朝臣勾连之事。"
建文帝拍案:"准!胡濙,你领这个差。"
胡濙从班列中出列,躬身应"诺"时,眼底闪过一丝锐光。
是夜,陈恪在值房批完最后一份奏疏,刚要歇下,胡濙掀帘进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大人,按您说的,伪造的'黄子澄要咬出同党'的信己经从东华门密道送出去了。"他从怀中掏出个烧了半角的信封,"方才巡逻的禁卫在西首门外捡到这个,是安陆侯府的家仆扔的。"
陈恪接过信封展开,只扫了一眼便笑了:"安陆侯和黄子澄去年在应天府合买过盐引,这下该急了。"他将信封投入烛火,看着"切勿慌张"几个字化作灰烬,"很好,让他们先自乱阵脚。"
胡濙退下时,更鼓敲过三更。
陈恪正欲宽衣,值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宦官捧着个染了尘的木匣冲进来,匣上盖着北平布政司的火漆:"大人,北平急报!"
陈恪拆开匣子,里面只有张素笺,写着"燕王府自今日起闭门谢客,所有外务暂停"。
他捏着信笺走到窗前,望着紫禁城角楼的飞檐在月光下投出的阴影,忽然想起白日里黄子澄瘫坐在地的模样——那老臣此刻怕是己经醒过神了,正攥着最后一根稻草,要拉齐泰他们下水。
殿外的更鼓又响了,这次的鼓声里,隐约混着北风卷过屋檐的尖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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