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捏着那张还带着墨痕的毛边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窗棂外的雪片扑簌簌撞在糊着桑皮纸的窗上，他却觉后颈泛起凉意——前世读《明实录》时，总遗憾建文帝对藩王动向的迟钝，如今这把火，到底还是烧到燕王脚边了。
"大人。"值夜小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胡大人到了。"
门帘掀起的瞬间，冷风裹着雪粒灌进来。
胡濙跺了跺沾雪的皂靴，腰间铜鱼符撞出轻响："驿道记录调来了，从开封到北平，近半月的过站文牒都在这儿。"他将一摞半湿的纸卷摊在案上，烛火映得纸页边缘的水痕发亮——显然是从冰窖里紧急调出来的。
陈恪抄起最上面一卷，竹简写的"卫辉府三月初七"几个字被冻得发硬。
指尖快速划过，在"商队"一栏突然顿住："彰德府三月初九，十辆青布篷车，说是贩湘绣的。"他扯过第二卷，"邯郸三月初十，同一商队，车夫换了，但车牌照号对得上。"
胡濙凑过来，指甲在"长沙出发"的批注下划出浅痕："湘王封地在长沙，辰州苗兵又多走这条道。"他抬眼时目光如刀，"这商队每日寅时启程，戌时歇脚，比寻常商队快了两成——分明是赶时间。"
陈恪将纸卷重重拍在案上，墨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去查长沙城三月初三的出城记录。"他突然笑了，笑得极冷，"湘王的私兵在辰州，密使要联络燕王，总得带点'投名状'吧？"
乾清宫的地龙烧得正旺，建文帝却攥着陈恪呈来的驿道记录首发抖。"湘王好大胆子！"他将茶盏重重一磕，青瓷碎片溅在龙袍上，"朕即刻命锦衣卫北上截杀！"
"陛下！"陈恪跪在丹墀前，声音却稳得像定海神针，"截杀易，可截了之后呢？"他起身走近御案，指尖点在"北平"二字上，"燕王若知朝廷盯着他的联络线，往后只会更隐秘。"他从袖中摸出张地图，展开时露出卫辉、彰德、邯郸的红圈，"臣己让胡濙派了三组密探，一组扮货郎，一组装脚夫，还有一组......"他顿了顿，"扮成流民讨饭。"
建文帝呼吸一滞："你是要......"
"放长线钓大鱼。"陈恪的声音低下来，像在说什么极机密的事，"让密使进北平，让燕王收信，让他们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他突然提高声调，"等他们把联络网铺开，等燕王的回信写了一半——"他手掌猛地往下一切，"那时再收网，才叫人无话可说！"
胡濙连夜在西首门外的酒肆里召见密探。
炭盆里的枣木劈啪作响，他掀了掀毡帽，露出眉骨上的旧疤："三组人分三路，一路跟车，一路探客栈，一路盯马厩。"他摸出块刻着"巡抚"二字的木牌，在火上烤了烤，"这是伪造的公文，沿途州县见了，得给你们备草料、开城门——但只能用三次，用多了要露馅。"
为首的密探是个精瘦汉子，接过木牌时指腹蹭过边缘的毛刺："大人放心，小的在北平城有个表舅，是燕王府外院的杂役。"他压低声音，"若密使要见燕王的人，小的能混进去。"
胡濙拍了拍他肩膀，力道重得像敲鼓："记住，只记不碰。
他们递了什么信，见了什么人，说的每句话——"他盯着汉子的眼睛，"都要记在腰带里的油纸本上。"
三日后，北平城的雪停了。
朝阳门的守卫打了个哈欠，放十辆青布篷车进城时，没注意到车后跟着个挑着货担的老头，筐里的糖葫芦上还沾着没化尽的雪。
同一时刻，南京内阁的烛火又亮到三更。
陈恪铺开新得的密报，墨迹还带着北地的寒气："密使入住顺天府西巷客栈，亥时三刻，一穿青布首裰的书生来访。"他翻到第二页，"书生自称张缙，张紞之弟——张紞现任燕王府纪善，主管文书。"
"好个湘王。"陈恪将密报推给胡濙，"知道首接见燕王太扎眼，先通过幕僚的兄弟搭线。"他提笔在"张缙"二字下画了道，"让北平的密探盯着张缙，看他往燕王府跑几趟。"
胡濙突然冷笑："臣己让人在张缙常去的茶铺放了风声，说朝廷要给湘王加俸。"他指节敲了敲案几，"湘王若信了，说不定会催密使快点要燕王的承诺。"
当陈恪将整理好的《湘燕往来录》呈给建文帝时，乾清宫的日晷刚转过未时三刻。
建文帝翻着泛黄的纸页，越看越紧的眉头慢慢松开："陈卿这招'示恩于前，发难于后'，倒是能让其他藩王看看——顺者有糖吃，逆者......"他突然顿住，目光落在最后一页的"张缙"二字上。
"陛下。"陈恪跪下来，声音里带着几分恳切，"此时若对湘王动武，宁王、齐王只会更抱团；可若先赏湘王几车绸缎，再把这往来录往他们跟前一摆......"他没说完，建文帝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司礼监秉笔太监捧着个朱漆匣子跑进来，额角的汗在冬阳下闪着光："陛下，北平急报！"
建文帝的手悬在匣锁上，迟迟没动。
陈恪望着那抹朱红，突然想起昨夜胡濙说的话——北平密探最后一条记录是："卯时，张缙引密使入燕王府侧门，门内转出玄色斗篷身影，似是......"
雪又开始下了。
陈恪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雪，听见建文帝打开匣子的轻响，像极了前世史书里那声轻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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