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漕仓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的时候,陈恪正在文渊阁核对漕运新账。
夜色沉沉,窗外寒风呼啸,烛火在窗纸上映出他伏案的影子。朱砂笔尖正圈出淮安段粮船延误的批注,墨迹未干,便听得那小宦官跌跌撞撞冲进来时带起一阵穿堂风,纸页哗啦作响,尖细的嗓音带着哭腔:“陈伴读!扬州急报——”
密报上的焦痕还带着烟火气,熏得纸面微微发脆,陈恪捏着纸角的指节泛白。他低头一看,“损粮三百石”几个字被水浸得模糊,却掩不住底下若有若无的硫黄味,刺鼻中夹杂着一股焦木的苦涩。
他突然把密报凑到鼻尖,喉间滚出一声冷笑:“好个聪明的,知道烧了粮还要毁证据。”
“赵副指挥使!”他扬声唤人,声音像淬了冰,震得檐下铜铃叮当作响。
赵廷玉几乎是从廊下撞进来的,绣春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这位锦衣卫副指挥使连夜从通州赶回来,玄色飞鱼服还沾着运河的霜,冷风裹着他一身寒气扑入房中,却连粗气都不喘,单膝跪地:“卑职在。”
“带五名百户,骑快马赶去扬州。”陈恪将密报拍在他掌心,纸片落地如铁令坠地,“查起火点,查守仓军汉的口供,查——”他顿了顿,眼底掠过刀光,压低嗓音,“查仓库里有没有不该有的东西。”
赵廷玉拇指过密报边缘的焦痕,忽然抬头:“可要带验火的仵作?”
“带。”陈恪扯过案头的皮裘扔过去,声音干脆利落,“天亮前必须出城,我要知道这把火是雷火、天火,还是人火。”
赵廷玉应了声,转身时绣春刀在地上划出半道寒芒,靴底踩碎满地积雪,屋外传来刀鞘与门框碰撞的余响。
陈恪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角,又喊来候在门外的魏思远。
这青年原是苏州粮行的账房,被陈恪挖来做漕运线人,此刻正抱着一摞账本缩在阴影里,听见召唤立刻小跑过来,青布衫下摆还沾着未擦净的墨迹,空气中浮起一丝旧纸与松烟墨混杂的气息。
“去扬州府库。”陈恪压低声音,语气如刃,“调近三个月漕仓的出入登记,尤其是子时后进出的车辆、船号。”他从袖中摸出块羊脂玉牌,是朱允炆特赐的巡察司令牌,月光透过窗纸洒在玉面上,流转着淡淡银辉,“若有人拦着,亮这个。”
魏思远接过玉牌时,指尖微微发抖,玉牌入手温润,却又似有千钧之重。他望着陈恪眼底的冷光,忽然想起前日在通州码头,这人踩着碎米捡起那封密信时的模样——那时他便知道,跟着这位伴读书童,注定要掀起一场风暴。
三日后的深夜,陈恪在巡察司值房揉着发涨的眉心。
案上堆着胡濙刚送来的《漕运积弊考》,墨香未散,纸张尚存新造的微涩触感。窗外的雪下得急,瓦檐上的冰棱“咔嚓”坠地,惊得他抬头——正看见赵廷玉裹着一身寒气撞进来,玄色大氅落了层薄雪,活像尊从冰里凿出来的战神。
“陈伴读。”赵廷玉甩了甩大氅,雪粒噼啪落在青砖地上,溅起几缕湿气,“火是人为的。”
陈恪的笔“啪”地断在指缝里,墨汁滴落,在纸上洇开一团乌云。
“起火点在西三仓的草垛下。”赵廷玉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摊开是半块焦黑的木片,木质酥脆,仍残留着燃烧后的余热,“仵作验过,木片上有松脂和硫黄的痕迹。松炭引火,硫黄助燃,烧起来连粮囤的夯土都能崩裂。”他又摸出个粗麻口袋,倒在案上——盐粒混着碎陶片“哗啦啦”撒了一桌,“仓库最里间的炭堆下埋着私盐,还有半箱锈迹斑斑的短刀。”
陈恪捏起一粒盐,放在舌尖抿了抿。咸涩里带着海腥——分明是两淮私盐,按律当斩。
“守仓的军汉呢?”他问。
“跑了七个,剩下三个被烧得不形。”赵廷玉的声音沉得像铅,“活下来的那个说,子时三刻换班时,值守的王百户说‘上头有令’,带着人全出了仓门。”他顿了顿,目光凝重,“王百户的家眷昨日也搬离了扬州城。”
陈恪突然笑了,笑得眼尾发红。“这不是失火,是灭口。”他抄起茶盏重重一磕,青瓷碎片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缓缓滴落,“烧了粮,毁了私货,再让守仓官失踪——好个一石三鸟!”
话音未落,门帘一掀,魏思远抱着个漆盒冲进来,发梢还滴着雪水。他一进门,便带来一股凛冽的寒意,“陈伴读!”他掀开盒盖,露出一叠染了茶渍的账簿,纸张略显潮湿,“扬州漕仓的夜间出入记录,最后一页记着前日寅时,有三辆马车持兵部令符入仓。”
陈恪抓过账簿,烛火映得字迹忽明忽暗。他反手抽出腰间玉牌——那是朱允炆赐的“如朕亲临”牌,边缘刻着细密的云纹。指尖抚过玉牌,他忽然将账簿上的令符印记与拓本比对,瞳孔骤然收缩——云纹的弧度偏了半分,麒麟尾的卷草少了一道。
“伪造的。”他将账簿拍在案上,声音如铁,“能伪造兵部令符的,要么是内廷书吏,要么……”他抬眼看向赵廷玉,眼中寒光西射,“要么是手里有真印模的人。”
赵廷玉握紧了绣春刀:“卑职这就去查兵部近三个月接触过印信的人。”
“不急。”陈恪忽然按住他的手腕,声音低而稳,“先查这三个人的来历。”他指了指账簿上的名字:“张九河、李二牛、王铁柱——好个粗俗的假名。”他转向魏思远,“去顺天府查这三个月来投店的外乡人,尤其是操山西口音的。”
魏思远应了声,抱着账簿往外走。刚到门口又被陈恪叫住:“慢着。”他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抛过去,金属相击,清脆悦耳,“找个可靠的牙婆,问问扬州城里最近有没有大笔银钱流动——要现银,不是票号。”
魏思远捏着碎银点头,门帘在他身后落下,带起一阵冷风,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胡濙这时才从阴影里走出来,青布衫上还沾着史馆的墨渍:“陈伴读,我查了历年漕仓失火案——”他翻开怀里的抄本,声音低缓,“洪武二十三年,济南漕仓失火,事后查出守仓官私运辽东战马;洪武二十七年,武昌漕仓失火,牵连荆襄盐枭……”他顿了顿,望向陈恪,“每回失火,都有边军影子。”
陈恪的手指在案上敲出急鼓般的节奏。
“胡濙,你去把大同镇去年的军粮奏报调来。”他突然说,语气坚定,“再查大同守将周雄的亲卫名单。”
胡濙愣了愣,随即眼睛发亮:“是!”他转身要走,又被陈恪叫住。
“等等。”陈恪从案头抽出半卷《边军粮饷考》,递给胡濙,“把这个带上,周雄去年秋操时说军粮不够,可户部明明拨了五万石——”他的声音沉下来,如夜风穿林,“或许那五万石,有一部分进了扬州的私仓。”
胡濙接过书,脚步生风地跑了出去。
值房里只剩下陈恪和赵廷玉,窗外的雪越下越紧,将檐角的铜铃裹成了白蘑菇。
赵廷玉忽然开口:“陈伴读,您早料到会有这把火?”
陈恪望着案上的私盐,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通州码头那艘商船的底舱有松炭,燕王府的马厩多了二十车草料——”他扯松领口,喉结滚动,声音低哑,“朱棣要的不是粮,是乱。他知道陛下急着撤藩,便要先乱了我们的粮道,乱了朝堂的人心。”
赵廷玉握紧了绣春刀:“那我们便以火攻火。”
“不错。”陈恪忽然笑了,笑得像春寒里破冰的河,清澈却锋利,“去把这些证据收整好,天亮后随我面圣。”
次日早朝,文华殿的龙涎香还未燃尽,陈恪便捧着个红漆木匣跪到了丹墀下。
匣中是半块带硫黄的焦木、一包私盐、还有那本伪造的兵部令符账簿。
朱允炆接过木匣时,指节捏得发白,翻开账簿的手都在抖:“好个李维翰!好个周雄!”他“砰”地合上木匣,龙袍下的膝盖重重撞在御案上,“联继位以来,三令五申严查漕运,他们倒把联的话当耳旁风!”
黄子澄站在班首,朝笏在手里转了三转,忽然开口:“陛下,此事牵连边军,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朱允炆猛地抬头,眼底的光像要烧穿金漆殿柱,“陈伴读说这是灭口,联看这是要反!”他转向陈恪,声音发颤,“陈伴读,你要联怎么做?”
陈恪抬头,正看见帝王眼里跳动的火焰——那是自朱元璋驾崩后,朱允炆眼里头回有了锋芒。
“启奏陛下。”他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清晰有力,“请旨彻查漕运总督李维翰与边军将领的勾结,命五城兵马司封锁漕运衙门,命锦衣卫提审扬州守仓官家眷。”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另,请旨派胡濙带史馆吏员,核查全国漕仓的存粮账册。”
朱允炆拍案而起:“准!”他望着阶下的陈恪,嘴角扬起一丝狠戾的笑,“联要让天下人看看,谁再敢动联的粮道......”他的指尖划过御案上的《皇明祖训》,“联便动他的脑袋!”
退朝时,陈恪在月华门遇见胡濙。
这年轻人的青布袍上沾着史馆的灰,手里还攥着半卷纸,见了陈恪便凑过来:“燕王府的细作回报,密使昨日在城南酒肆见了大同镇的旧部——”他压低声音,“那旧部现在是羽林卫的百户。”
陈恪望着宫墙上的积雪,忽然想起扬州漕仓里那半箱短刀。
“他们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他的声音冷得像刀,“那就先让他们自乱阵脚。”
胡濙眼睛一亮:“您是说......”
“去告诉赵廷玉,把扬州的证据抄三份。”陈恪转身时,眼底的光比初升的太阳还亮,“一份送顺天府,一份送都察院,最后一份......”他笑了笑,“贴在午门的照壁上。”
胡濙应了声,踩着积雪跑远了。
陈恪望着他的背影,又抬头望向宫门外的天空——阴云正在散去,露出一线青灰色的天光。
他摸了摸袖中那方巡察司令牌,忽然想起朱允炆今早说的话:“三个月内,让大运河的粮船只认巡察司的令旗。”
现在,他有了更紧迫的事。
“李公公。”他唤住路过的司礼监太监,声音平静却坚定,“请转奏陛下,臣请旨——”他望着远处渐起的北风,声音里裹着锋刃,“对全国漕仓,进行突击核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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