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站在奉天殿外的汉白玉阶上,北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冰凉刺骨,却压不住他掌心翻涌的热度。雪花落在睫毛上,融成水珠滑进眼角,他眯起眼,望着远处宫墙下飘动的影子。
李公公刚捧着朱允炆的批红出来,明黄缎子包裹的圣旨还带着御炉的余温。陈恪手指在绢帛上轻轻一叩,听见纸张摩擦的细响,仿佛同时听见了扬州方向传来的马蹄声——赵廷玉的快马该到了。
"陈伴读!"
西角门转出个裹着棉氅的身影,是赵廷玉。寒风掀开他的衣角,露出腰间绣春刀的铜环,撞在门框上“哐当”一声,震得檐下冰棱簌簌坠落,碎雪纷纷扬扬洒在他肩头。
陈恪看见他靴底沾着未干的泥,赭红色,在雪地上格外刺眼。那是扬州到应天的官道上特有的颜色,心里一沉:“查得如何?”
赵廷玉解下腰间的牛皮水囊,倒出半卷被蜡封的账册。霉味混着潮气扑面而来,像是从地窖里刚挖出来的腐朽气息。最上面一页的“扬州漕仓”西个字被墨汁浸得模糊,却掩不住下面密密麻麻的涂改痕迹:“扬州仓账面存粮八万石,实地深挖三尺——”他喉结滚动,“连五万石都凑不齐。”
更绝的是,仓底埋着半人高的空陶瓮,外头糊着新泥,远看跟满仓米粮似的。陈恪的指甲掐进掌心,指腹蹭过粗糙的皮肤,隐隐发疼。
前世读《明实录》时总觉得“虚仓”是笔带过的词,此刻才知其中血腥——那些陶瓮缝隙里还粘着半粒发霉的稻壳,分明是往年亏空后,拿旧粮渣子糊弄查验官的手段。“淮安呢?”
“淮安更狠。”赵廷玉从怀里摸出块黑黢黢的碎布,粗粝的触感硌着指尖,“守仓的老卒招了,李维翰的人把粮卖给盐商换现银,转头用淮北的盐碱土填仓。”他突然攥紧那布,指节发白,“卑职在仓房梁上发现这个——是边军的号衣。”
陈恪接过碎布,粗布上的靛蓝染迹己经褪成灰,却还留着半枚火漆印。他瞳孔骤缩:“大同镇的标记。”
“正是。”赵廷玉的声音像淬了冰,“那老卒说,每回边军来‘调粮’,都是夜里用苫布蒙着车,说是‘紧急军粮’。可去年冬天大同镇压根没递过调粮文书——”他猛地抬头,“这是李维翰拿官粮养私兵!”
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响,叮当作响。陈恪望着御道上匆匆而过的小黄门,忽然笑了:“好个李总督,拿漕粮当钱袋子,拿边军当刀把子。”他把碎布收进袖中,“去把扬州守仓官的儿子从大牢提出来,就说只要指认李维翰的手令,免他死罪。”
“诺。”赵廷玉抱拳转身,绣春刀在雪地里划出冷光,刀刃与地面摩擦发出低沉的“嚓”声。
陈恪刚要往文渊阁去,便见胡濙抱着一摞账册从史馆跑过来,青布袍下摆沾着墨点。他喘着气,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一片:“陈伴读!查到了!”他掀开最上面的一本,纸页边缘泛着茶渍,显然是常年翻阅留下的痕迹,“李维翰三年前在苏州搞‘折色代储’,说是让粮户交银抵粮,实则把收来的银子投到松江的布庄——”他翻到某一页,指尖发抖,“这里记着,去年秋天有笔五千两的‘捐银’,收款人写着‘北平王记’。”
陈恪凑过去,鼻尖几乎贴上纸页,“北平王记”西个字歪歪扭扭,像是刻意伪装的笔迹。他想起前日胡濙说的燕王府密使,喉间泛起腥甜:“北地豪族的钱袋子,原来在这儿拴着。”他抽走那页纸,“把这些账册按时间排好,等会儿呈给陛下时,要让他看见李维翰的贪心是怎么从一斗米,滚成一座山的。”
胡濙应着,忽然压低声音:“今早顺天府递来状子,淮安府同知自首了。说他帮李维翰做假账,每年能拿三千石粮的好处。”他眼睛亮起来,“还有三个县的粮长跟着递了状,都说愿意指证。”
陈恪摸出怀里的《漕仓自查条例》草稿,竹纸被体温焐得发软。这是他连夜写的,把主动交代的量刑标准分了五等,最轻的能免罪,最重的也比被查出来轻三成。“把这些状子抄三份,一份送都察院,一份贴在城门,”他顿了顿,“最后一份……”他笑了,“让李总督在诏狱里看。”
胡濙走后,陈恪沿着东六宫往诏狱去。路过尚食局时,听见里头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的“咔啦”声在寂静的冬夜格外刺耳,是朱允炆又摔了茶盏。
果然,刚到诏狱门口,便见王公公捧着一叠折子匆匆出来:“陈伴读可算来了,陛下看了扬州的奏报,把午门的铜鹤都踢歪了。”
诏狱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陈恪看见朱允炆正攥着赵廷玉呈的陶瓮残片,指节泛白。龙袍下摆沾着墨汁,显然是刚从御案前冲过来的。他呼吸急促,眼中燃着怒火。
“陈伴读,”他的声音发颤,“朕从前总觉得撤藩要仁厚,可这些蛀虫……”他猛地把陶瓮砸在地上,“朕的粮,朕的兵,都被他们偷去养反贼!”
陈恪捡起半片陶瓮,指腹擦过粗糙的泥面,微微发涩:“陛下,更要紧的在后头。”他展开胡濙抄来的账页,“李维翰在山西、山东有三家粮行,明着卖粮,暗着给燕王府送铁器。”他指向“米三千石换铁器百斤”的记录,“北平缺铁,燕王要铸甲胄,要造火铳,全得靠这些。”
朱允炆的呼吸陡然急促,龙纹玉带扣撞在砖墙上,发出清脆的响:“查封!立刻查封!”他转身抓住陈恪的手腕,手掌滚烫,“朕给你尚方剑,谁拦着,先斩后奏!”
陈恪感受到那双手的温度,比御炉里的炭还要烫。这是朱允炆第一次,主动把刀柄塞进他手里。
“臣遵旨。”他躬身时,看见朱允炆腰间的玉佩在晃动,那是马皇后临终前赐的,“不过陛下,还有件事。”
“说。”
“燕王府的轻骑动了。”陈恪想起胡濙刚传来的密报,“三支,伪装成商旅,往应天方向来了。”
朱允炆的瞳孔骤缩:“他们想劫粮?想刺杀?”
“都不是。”陈恪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风吹动窗纸,沙沙作响,“他们想看看,咱们查漕运查到什么地步了。”他摸出怀里的巡察司令旗,鹅黄色的缎子在阴影里泛着光,“陛下,臣想去杭州。”
“杭州?”
“江南的粮,是咱们的底气。”陈恪的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耳际,“等李维翰的根脉断了,得让江南的粮商看见,跟着陛下走,比跟着反贼走,更有赚头。”
朱允炆盯着他,忽然笑了:“朕准。不过你得带着赵廷玉去——”他解下腰间的玉扳指,金丝缠绕处还残留着体温,“拿着这个,见官大三级。”
陈恪接过扳指,触手生温。他望着诏狱外的天空,阴云不知何时散了,露出半轮残月。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像是敲在人心上。
西首门外传来胡濙的喊叫声,声音里带着急:“山西粮行查封了!账本里还有……”
陈恪转头,看见胡濙举着半卷染血的纸,在月光下跑得跌跌撞撞。他摸了摸袖中的《漕仓自查条例》,又看了看手里的玉扳指,忽然觉得这冬夜没那么冷了。
杭州的雪,该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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