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衙的正堂里，炭盆烧得正旺，却掩不住空气中紧绷的火药味。炭火噼啪作响，红光映在梁柱间悬挂的“明镜高悬”匾额上，仿佛也照出了人心中的躁动不安。
陈恪站在案前，指节抵着那方朱允炆赐的玉扳指，隔着棉袍都能触到沁人的凉。他的掌心微微出汗，又缓缓收紧。
堂下两排座椅，左边坐着杭州十二县的主簿、税课司大使，右边是三十余位商贾代表，其中最靠前的吴文渊正着茶盏，青瓷滑过他粗糙的指腹，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而赵九龄的靛青锦袍在火光里泛着冷光，像是夜色中潜伏的野兽。
“今日召各位来，为的是市舶司试点新政。”陈恪展开一卷明黄封皮的奏疏，墨香混着炭气漫开，纸张在指尖沙沙作响，“朝廷拟行‘商税分级征收’——小商小贩月入十贯以下免税，中等行商按三成征银，大贾豪商……”他目光扫过赵九龄微挑的眉梢，“按五成纳课。”
堂内霎时炸开议论。木椅挪动，杯盏轻磕，声音此起彼伏，像一群惊飞的麻雀。
吴文渊率先拍案：“陈伴读这是替咱们小商户撑腰！我家布庄月入不过二十贯，从前被豪商压着，税赋倒比他们还重！”他转向赵九龄，声音陡然拔高，“赵东家，您那通海的商船，一趟能赚千贯吧？”
赵九龄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青瓷裂了细纹，清脆的声响让众人一静。“吴老弟这是要断同行财路？五成税？朝廷当我们是金山银山？”他捻着胡须笑，眼角细纹里浸着阴鸷，“再说了，商户登记造册……莫不是要把咱们的家底都抖给官府看？”
陈恪注意到徐如晦缩在后排，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椅背，一声一声，像急促的鼓点。这位江南布政使昨日还说“全凭陈伴读调度”，此刻却垂着眼皮，像尊木雕。他心里一沉——阻力，怕不是只在豪商那里。
“登记是为了公平。”陈恪提高声音，袖中《商税新政详解》被攥出褶皱，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往后每笔交易都发‘商税银票’，凭票可抵三成市舶司关税。赚得多的，朝廷给的便利也多。”他瞥见赵九龄瞳孔微缩，知道戳中了痛处——这位豪商的钱庄向来靠替人“销账”牟利。
散会后，陈恪留徐如晦单独说话。布政使的官靴在青砖上拖出刺啦声，到近前时鼻尖己渗出细汗：“陈伴读，这登记造册的流程……各州县税课司人手不够，怕是得缓些时日。”
“徐大人。”陈恪将玉扳指搁在案上，鹅黄缎子的巡察司令旗在旁展开，金线在火光中闪动，“陛下说，江南的粮是底气。这底气要是被蛀虫啃了……”他没说完，只盯着徐如晦发颤的喉结。
布政使猛地跪下，额头触到砖缝里的冰碴，脸颊蹭上尘土和寒意：“下官错了！明日便令各府税课司连夜赶工！”
可是第三日，陈恪在仁和县税课司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登记处的书吏歪在椅子上打盹，嘴里还哼着走调的小曲；商户们挤作一团，吵嚷声震得屋瓦欲裂。登记册上东倒西歪写着“某记米行”“张屠户”，连本金多少都没填。
赵九龄的管事混在人群里喊：“填了册子，官府就要来抄家！”几个卖鱼的老妇抹着眼泪要走，被吴文渊拦住：“莫听他胡扯！我家布庄昨儿登了记，陈伴读还派了人来量店面！”
陈恪攥紧袖中胡濙今早送来的密报——赵九龄的“通源钱庄”近三月往北平汇了三批现银，每笔都夹着“铁器”的暗记。纸张的边缘割破了他的皮肤，一丝血迹染红了衣袖。
他转头对赵廷玉道：“去查钱庄的海外账册。”锦衣卫副指挥使领命时，佩刀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越的响，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中。
三日后的深夜，赵廷玉掀帘进来，手里的账册还沾着海水的咸腥：“伴读，这钱庄替燕王府运了二十船香料，全走的私。”他翻开一页，朱笔圈着“永乐号”的船次，“每船货值五千贯，税银分文没交。”
陈恪对着烛火看账册，火舌舔过“燕王”二字，像要把纸烧穿。油灯爆了一个灯花，火星溅落在案几上，烫出一点焦痕。
他连夜写了八百里加急，末了添一句：“若不禁豪强，新政难行。”
朱允炆的回信来得极快，用的是明黄洒线笺，“严查”二字力透纸背。
赵九龄被押往应天那日，杭州城万人空巷。陈恪站在府衙门口，看锦衣卫用铁链锁了那不可一世的豪商。铁链叮当作响，像是命运的钟声。
赵九龄突然抬头，眼中凶光如刀：“陈伴读，你断我财路，有人会断你生路！”
话音未落，胡濙喘着粗气冲进来，怀里的密报还带着马汗味：“伴读，赵九龄的暗使过了淮河，往北平去了！”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密函，“燕王府的人在沧州接应。”
陈恪望着庭院里的积雪，忽然笑了。他想起昨日在库房见到的新印版——那是批特殊的商税银票，边缘印着细密的云纹，只有对着月光才能看见“建文”二字的暗记。
“胡先生。”他转身时，檐角的雪扑簌簌落进衣领，凉意顺着脖颈滑下，“让人把《商税新政详解》多印五千份，茶馆的说书人，书院的先生，都要讲到。”又对赵廷玉道：“盯着钱庄的余党，他们要是敢动银票……”他没说完，指腹轻轻划过案上的印版，木纹温润却锋利，“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天罗地网。”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漫过青瓦，照在那叠还未启用的银票上，像撒了层细碎的银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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