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捏着那张揉皱的信笺站在檐下,指尖被纸角硌得生疼。风卷着枯叶掠过他靴面,带着初春残寒的湿意钻入衣襟。信笺上“燕王府”三个字在褶皱里若隐若现——他早料到江南士族不会只手遮天,可连燕王都掺了一脚,这潭水比想象中更深。
“大人,”小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混杂着檐外风铃叮当,显得格外清晰,“锦衣卫镇抚司的人来报,李延龄的宅邸搜查完毕,让您过目物证。”
陈恪转身时袖角带起一阵风,吹得廊下灯笼晃了晃,火苗在玻璃罩内扑闪两下,映出他眉宇间的凝重。
镇抚司百户捧着个漆盒,盒盖掀开的刹那,木香与墨香一齐涌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足有半尺厚,最上面那张墨迹未干,"打压寒门、巩固阀阅"八个字刺得人眼疼,仿佛还带着书写者挥笔时的怒气。
“昨夜抄家时在夹墙里翻出来的,”百户压低声音,声音里夹着一丝金属碰撞的冷硬,“还有封给杭州顾氏的密信,说要‘借科举清障,为北地藩王造势’。”
陈恪的指节抵在案几上,指腹蹭过信笺边缘的暗纹——正是江南六大士族特有的云纹封缄。那纹路凹凸分明,像是用滚烫的印章压进纸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突然想起前日在誊录所见,李延龄誊抄试卷时总往窗外看,原来那时他的心思早飘到了燕王府的密信上。窗外的风穿过回廊,卷起一缕墨香,也卷走了伪装的平静。
“呈给陛下。”他将漆盒推给小吏,目光扫过庭院里的铜鹤香炉,青烟正袅袅往奉天殿方向飘去。
该是早朝的时候了。
奉天殿的蟠龙柱下,建文帝的玉圭重重磕在御案上,震得案上的茶盏微微颤动。“好个‘巩固阀阅’!”他掀着李延龄的密信,纸页哗啦作响,像是一阵狂风吹过枯叶林,“朕素日待文臣不薄,竟养出这等蛀虫!”
黄子澄的朝服后襟浸了汗,正攥着朝珠往人群里缩。他前日还在说“寒门占榜是乱了文脉”,此刻额角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把胸前的绯色补子洇出个深色的圆,仿佛一颗正在腐烂的果核。
“陛下明鉴!”王仲礼突然出班,官靴在金砖上叩出脆响,像是敲在人心之上,“此等弊案非关个人,实因科举旧制有隙。臣请将‘糊名易书’之法推行全国乡试,再设‘御前监试官’,由陛下亲点,首属于司礼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缩成一团的黄子澄,“如此方能断了文官集团舞弊的念头。”
陈恪垂在袖中的手微微蜷起。他知道,王仲礼这步棋走得妙——既补了制度漏洞,又把监试权收归皇权,正是他前日与王仲礼夜谈时埋下的钩子。
“王卿这是要拆文官的台!”黄子澄突然拔高声音,朝珠在掌心攥得咔咔响,像是某种无言的控诉,“李延龄是翰林院的败类,岂能以偏概全?若按此法,往后寒门子弟连个说项的人都没有,这科举才真要失了公允!”
“公允?”陈恪向前半步,玄色官服在殿风里荡开一道棱,带着凛然的压迫感,“黄大人可知,去年应天府乡试,前十名有七人出自顾、陆、朱三族?今年若不是糊名,沈玉堂那篇‘均田策’怕是要被改成‘废农’,压在誊录所的箱底发烂!”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纸,纸边粗糙,像是久经翻阅,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建文伴读:我助太孙定乾坤 “这是洪武三十年的春闱记录,南榜五十一人全是南方士子,北地举子当街哭晕三个——黄大人说的‘文脉’,莫不是只容得下江南的墨香?”
黄子澄的脸涨得通红,喉结动了动却没说出话。他手中朝珠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像是最后的挣扎。
建文帝的目光扫过那卷记录,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在东宫,陈恪捧着《皇明贡举考》对他说“南北失衡如箭在弦”时的神情。那时他只当是书生之见,如今看来……
“陈卿有何良策?”建文帝身体前倾,目光灼灼。
陈恪早等这一问。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疏,封皮上“分榜录取”西个字墨迹未干:“臣建议按南北地域分划进士名额,南六北西,再逐年调整。如此既保江南文脉,又让北地士子有进身之阶——”他抬眼看向殿外的日晷,阳光落在石盘上,像一把无声的刀,“更能断了某些人借科举结党、勾连藩王的念想。”
“勾连藩王?”建文帝的声音陡然冷了,手指重重叩在“燕王府”那封密信上,纸角都被压出了裂痕,“李延龄的信里提了燕王,陈卿可知这其中关窍?”
陈恪心头一跳。他原想慢慢来,可建文帝这一问,倒把火候催得更急了。
“陛下,”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浮尘微动,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藩王势大在兵,士族势大在士。若让江南士族与北地藩王勾连,便是兵与士的合流——”他指向案上的密信,纸页在风中轻轻翻动,“李延龄不过是线头,扯下去还不知有多少人。”
殿内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黄子澄的朝珠“当啷”掉在地上,滚出两步才被他慌乱踩住。那一声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王仲礼的官靴在砖上碾出个浅痕,目光却亮得像星子——他知道,陈恪这是要借科举改革,把士族和藩王的爪子都剁了。
“传旨!”建文帝猛地起身,龙袍在殿中翻起金浪,衣角扫过御案,带起一片沉香,“着礼部即日起推行糊名易书之法,全国乡试一体遵行;设‘殿试监试司’,由六部侍郎轮值,朕亲自点人;《新科举法》由陈恪主笔,三日后呈朕过目!”他的目光扫过缩成一团的黄子澄,“至于涉案官员……”
“臣遵旨!”陈恪单膝跪地,额头几乎要碰到金砖。冰冷的触感透过额角传来,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一步,终于把科举从士族的私器,变成了皇权的梯子。
退朝时己近正午。
陈恪抱着一摞奏疏往礼部走,路过午门时正撞见几个小吏抬着李延龄的抄家物资往诏狱送。最上面的檀木匣敞着口,露出半卷染血的信笺,“燕”字的最后一捺还沾着朱砂,腥味隐约可闻。
他脚步微顿,袖中那份“分榜录取”的奏疏被攥得更紧了。
等《新科举法》颁行,首批进士放榜时……他望着头顶明晃晃的日头,嘴角终于勾了起来。
那时节,南北方的名字整整齐齐排在红榜上,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风从承天门吹进来,卷起他袖角的暗纹。
远处,礼部的誊录所里传来沙沙的抄卷声——那是新制度的声音,正顺着大运河,往南北十三省的贡院里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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