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辽东广宁卫的晨雾还未散尽,梅殷的青骓马己踏碎了营门前的薄霜。
三百步外的校场传来零星的呼喝声,本该列队迎接监军的旗牌官此刻正缩在门房里,捧着粗陶碗喝热粥。
梅殷掀开车帘的手顿了顿——他记得昨日过三岔河时,哨骑回报广宁卫的烽火台连升三盏灯球,分明是早得了他入辽的消息。
"驸马爷,吴副总兵府里回话了。"随从策马凑近,声音压得极低,"说昨夜巡边时坠了马,腿骨裂了,如今正躺着喝药呢。"
梅殷望着门楼上歪歪扭扭的"广宁卫"匾额,嘴角扯出个冷笑。
他翻身下马,玄色麒麟纹官服在风里猎猎作响:"去把演武场的鼓抬来。"
"鼓?"随从一怔。
"太祖爷训过,边军闻鼓不集,斩百户。"梅殷解下腰间的监军令牌,在掌心颠了颠,"本驸马倒要看看,吴大人的腿是裂了,还是软了。"
三通战鼓震得营墙落灰时,吴世忠的亲卫才扶着他从后宅踉跄出来。
这位五十岁的老将裹着狐皮大氅,左裤管高高扎起,露出缠着粗布的小腿——倒真像那么回事。
"末将参见驸马爷。"吴世忠单膝点地,声音却瓮声瓮气,"昨日追个逃兵,马失前蹄......"
"吴大人好兴致。"梅殷弯腰虚扶,指尖却重重按在他肩井穴上,"本驸马在山海关外听人说,广宁卫的兄弟最近爱练'避敌十八式'?"他忽然提高声调,"今日正好,让本驸马开开眼!"
校场瞬间安静下来。
梅殷的目光扫过队列——前排几个千总眼神闪烁,后列的士兵交头接耳。
他记得陈恪临行前说的话:"辽东的刺不在吴世忠,在他养的那些'私兵'。"此刻他眯起眼,果然在右营的旗幡后看见几抹不同的甲色——不是卫所制式的玄甲,是泛着冷光的精铁鳞甲。
"传本驸马令。"梅殷突然拔出身侧亲卫的佩刀,刀尖挑起地上一根断矛,"即日起,各营军械库封库清点。"
"不可!"吴世忠的亲随、左营游击将军周虎冲出来,"军器库钥匙历来由各营掌印官保管,哪有监军说封就封的道理?"
"周游击忘了?"梅殷将刀身往地上一插,震得黄土飞溅,"陛下诏书里写得明白,监军总领九边巡阅,查军械、核粮饷、整军规——哪样不是份内事?"他转向吴世忠,"吴大人若觉得本驸马越权,不妨现在写折子参我。"
吴世忠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梅殷腰间那方明黄缎子裹着的监军印,突然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密信——李景隆在信里只写了八个字:"陈恪布局,不可硬抗。"
"周虎,带驸马爷去看。"吴世忠扯了扯大氅,"不过军器库潮得很,驸马爷当心脚下。"
梅殷跟着周虎穿过两道月洞门时,鼻尖己闻到浓重的霉味。
七间连排的库房前,守库的百户正用草席盖着什么——草席下露出半截枪杆,漆色比卫所标配的朱漆新了三成。
"打开。"梅殷踢了踢草席。
百户抬头看了眼周虎,见游击将军阴沉着脸点头,才哆哆嗦嗦掏出钥匙。
门轴吱呀声里,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梅殷借着火把光扫过货架——本该码得整整齐齐的长枪短刀东倒西歪,箭筒里的箭簇缺了大半,最里间的皮甲堆上甚至压着两袋未拆封的盐巴。
"这就是广宁卫的军械?"梅殷的声音冷得像刀,"上个月户部拨的三十万贯军器银,就买了这些破铜烂铁?"
周虎梗着脖子:"边地苦寒,铁器易锈......"
"易锈?"梅殷突然抽出墙上挂的雁翎刀,刀身划过火把光时,他瞳孔一缩——刀背有三道细痕,分明是新磨过的。
他反手将刀鞘砸向货架,"把后面的隔板拆了!"
几个亲卫冲上去,朽木隔板哗啦倒塌。
露出的暗格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口精铁刀,刀鞘上还缠着未拆的红绸。
"好个'易锈'。"梅殷将红绸往周虎脸上一甩,"这是给吴大人私兵铸的吧?"他转向随行军法官,"按《军律》第二十七条,私藏军器者,斩!"
校场的锣声再次响起时,陈恪正在应天府的文渊阁翻胡濙的密报。
"辽东广宁、铁岭、沈阳三卫,半年内调往'亲卫营'的兵器共计:长枪一千二百杆,腰刀八百口,甲胄三百副......"他的手指停在"亲卫营"三个字上,"吴世忠这老匹夫,把卫所当自家兵库了。"
"大人,梅驸马的急报。"小吏捧着蜡丸进来,"己查封广宁军械库,周虎下狱,吴世忠称病不出。"
陈恪将密报投入炭盆,看着字迹在火里蜷成灰。
他想起三日前在左顺门对梅殷说的话:"你要做的不是镇住吴世忠,是让辽东的兵知道——监军的刀,能砍到每一个吃空饷的耗子。"
"去把张铨他们叫来。"陈恪对书童道,"就是前日扮成御史巡查使的那拨人。"
半个时辰后,七八个穿着青衫的幕僚鱼贯而入。
为首的张铨抱拳道:"大人,卑职等己在广宁卫、海州卫、盖州卫的粮秣司、军器司混了差。"
"很好。"陈恪翻开案头的《辽东舆图》,指尖点在广宁卫的位置,"从今日起,各卫的军册、饷银、兵器出入,必须经你们手盖印。
吴世忠要调一斗粮,得先过你们这关。"
张铨的眼睛亮了:"大人是要......"
"慢慢来。"陈恪将舆图卷好,"先断他的粮,再抽他的兵,最后......"他突然笑了,"等胡濙的信到了,你们就知道下一步。"
此刻的辽东,吴世忠正蹲在火盆前烧信。
信是沈阳卫指挥使王雄写的,说"监军太狠,不如联合其他边卫抗了"。
他刚烧到一半,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是他养的信鸽。
"大人,信鸽腿上有东西。"亲卫捡起坠下的竹筒,里面只有半张纸,写着:"密信己至应天,陈阁老笑问'戏可开锣?
'"
吴世忠的手一抖,未烧完的信飘进火盆,在火苗里蜷成焦黑的蝴蝶。
应天府,文渊阁的漏壶滴到第七刻时,胡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压低声音:"大人,吴世忠联络沈阳、开原诸卫的密信,己呈陛下御览。"
陈恪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嘴角扬起:"传旨给梅殷——代天巡狩,从广宁开始。"
夜风卷着密旨掠过长江时,辽东的雪己经落了。
梅殷站在广宁卫的箭楼上,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各营主官带着军册来签"军械清点状"了。
他摸了摸腰间的监军印,忽然想起陈恪临走时说的话:"辽东这盘棋,咱们下的不是杀招,是根。"
雪片落在他的官服上,很快融成水痕。
而千里之外的应天府,陈恪正对着新到的边报轻笑——吴世忠的密信内容,此刻正躺在建文帝的御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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