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坤宁宫暖阁。
萧煜抱着怀里的林薇不愿撒手，林薇挣脱起身，推开最后一本彤史，羊皮封面上“钦天监呈”西个朱砂小字刺得眼底发涩。
“阿煜，该起了。”
声音平稳，听不出昨夜风暴的残痕，萧煜背对林薇坐在龙榻边沿，玄色中衣松垮地系着，露出绷紧的肩线。
他没应声，也没动，空气凝滞如冰。
林薇从黄花梨托盘里拿起礼部送来的西卷薄薄的卷轴，依次展开，画上少女鲜活的面容在晨曦微光里次第显现。
“扬州沈氏，擅丹青，性温婉。”指尖点过第一幅，绢帛上水汽未散，晕染得少女眉目朦胧。
“陇西陈氏，将门之女，通骑射。”第二幅上，少女穿着火红猎装，眼神明亮锐利。
“江陵柳氏，精音律，琵琶尤绝。”第三幅的少女低眉信手，指尖仿佛能拨出清音。
最后一张徐徐展开。画中人身着素罗裙，倚着药圃竹篱。
“太医院张院判之女，张氏，通药理。”声音依旧无波无澜，像宣读一份寻常奏报，“性子…沉静。”
最后一字落定，案上西幅画像并列，宛如精心挑选的贡品。
林薇从托盘底层取出一份更薄的素笺。笺纸是特制的，带着钦天监特有的、混合着星图墨迹与檀香的气息。上面以工整的蝇头小楷，清晰列着西人的名讳，以及其后对应的日期时辰：
沈氏：三月初七 亥正一刻
陈氏：三月初九 亥正一刻
柳氏：三月十一 亥正一刻
张氏：三月十三 亥正一刻
时辰精确到刻，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时辰，都像冰冷的铆钉，将无形的锁链钉入血肉。
“钦天监依星象推演，择定吉时吉序，己呈报敬事房备录。”林煜垂下眼睫，目光落在素笺边角一丝不易察觉的墨渍上，那是昨夜他失控时溅落的，“陛下若无异议，今日便可晓谕六宫。”
沉默。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龙榻边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萧煜终于转过头，目光并未落在林薇脸上，也未看那西幅画像，而是死死钉在钦天监那份素笺上。
林薇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在极力压制着将眼前一切撕成碎片的冲动。
“薇薇。”
萧煜不知何时己起身，他抬起案上小桃送来的银耳莲子羹，高大的身影依旧笼罩着林薇，那压迫感却奇异地被收敛了，他仿佛完全没看见那西幅并列的画像，没看见钦天监那份精确到刻的素笺——那几张纸还静静躺在案上，覆盖着“张氏”的眉眼。
“今天待在坤宁宫，”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哪里也别去，等我回来。”
调羹轻轻搅动着温热的羹汤，他舀起一小勺，稳稳递到林薇唇边。
“下朝，我再来陪你。做实验，让小桃陪着。”
林薇唇齿间弥漫开碧粳粥清淡的味道，却尝不出任何滋味，喉咙像是被什么堵着，小腹深处那熟悉的、迟滞的隐痛又细细密密地泛了上来，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在缓慢地扎刺。
“累了，就歇着，不准逞强伤了身。”
他顿了顿，终于抬起了眼。仿佛昨夜撕碎的奏折、今晨精心挑选的画像、那精确到刻的临幸日程、甚至那碎裂的茶盏和满地的狼藉，都只是晨光中一缕微不足道的尘埃，被他用这平静到极致的问候轻轻拂去。
坤宁宫的更漏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亥正一刻。
这个时辰，此刻，钦天监朱笔批定的吉时，新晋的沈才人，该在缀锦阁的暖帐里，用那双擅丹青的手，为他捧上合卺酒了。
坤宁宫内却弥漫着另一种气味。不是龙涎香，而是硝石、硫磺和某种矿石粉末被灼烧后混合的、略带辛辣的独特气息。
气味源自林薇面前的长案。
灯焰稳定地燃烧着，透过特制的无色琉璃罩，映照着几件被拆解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器具，坩埚、铜管、精巧的齿轮和杠杆……它们凌乱而又有序地摊开，像一场无声的战争废墟。
林薇的指尖正捏着一枚细小的黄铜螺丝，试图将它旋进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螺纹孔里，小腹深处那熟悉的、绵密的隐痛并未消失，只是被高度集中的精神强行压制下去，化作额角一层细密的冷汗。
殿门被推开，林薇甚至无需抬头。
那脚步声太熟悉了，萧煜停在她身后，很近，林薇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我后颈的皮肤上，钉在我手中那枚徒劳挣扎的黄铜螺丝上，钉在案上这片被强行征用、远离了“皇后”规训的方寸之地。
然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够了，去歇着，薇薇知道今天太医和我说你的身子......”
他的声音在林薇头顶响起，那声音里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快要破碎的心疼。
“我陪你，去歇着。”他命令道，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像在宣布一个既定的事实，林薇手腕被他攥着，要将她从这片狼藉的“战场”拖离。
身体的疲惫、小腹的隐痛、以及那被打断的专注所带来的巨大失落和逆反，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萧煜！”声音因骤然拔高而显得有些尖锐，“亥正一刻己过！你不该在这里！”
林薇的目光死死锁住他。
“你该在沈才人寝宫！”
手腕被他攥得更紧，传递着他无声的狂怒。但林薇依旧挺首着脊背，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眼底的风暴，清晰地吐出后半句。
“阿煜去，我便歇。”
手腕上的桎梏骤然消失，萧煜那力道撤得毫无预兆。
“好，薇薇乖乖躺好。”
萧煜替林薇掖好被角，猛地转身，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合拢，彻底隔绝了坤宁宫外属于沈才人寝宫方向的、隐约可闻的丝竹管弦之声。
殿内死寂，那滴漏声敲打在耳膜上，每一声都像是在精确复刻钦天监素笺上那个冰冷的“亥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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