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莉亚身后的侍从接过那面盾牌，入手的分量让他手臂微微一沉。
盾面上的血污有些干涸发黑，蓝底白色的旋风徽记几乎被劈砍得不成形状。
侍从不敢多看，迅速用一块厚实的油布将其仔细包裹起来。
“是，大人。”
安德莉亚的视线早己离开盾牌，重新望向大海。
海风卷着冰冷的浪花，狠狠抽打在甲板上，船体木材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和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卡洛斯扶着船舷，摇摇晃晃地站首了身体。
他抹掉糊在脸上的海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舰长！”
他死死抓住湿滑的船舷，朝着船首喊道，声音在狂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风暴！真正的风暴要来了！看那云脚，黑得像墨汁！”
海面正变得狂躁不安，巨大的波涛如同连绵的山丘，不断隆起又猛然砸落。
银鲷号被一次次托上浪峰，又重重地摔进波谷。
安德莉亚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
“我看到了。”
她转向身旁，
“加尔文，命令下去，所有人收起上层帆和前帆，只留下主帆下帆和后桅斜帆，降下主桅横帆桁。”
“加固所有舱口和货物，检查排水孔，别让水积在甲板上。”
“明白！”
加尔文脸上那点轻松惬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猛地一挺胸，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向甲板中部。
“都动起来！绑好你们的家当，也绑好你们自己！”
“谁要是被浪卷下去，可没人有空捞你！”
甲板上立刻忙碌起来。
水手们奔跑着，呼喊着，动作混乱但仍带着一丝训练有素的秩序。
绳索在滑轮上飞快地滑动；水手们合力转动绞盘，沉重的横帆缓缓收起；
负责检查货物的人用粗大的绳索将木箱和缆绳堆等杂物牢牢固定在甲板的系环上。
一个年轻水手在固定一捆船桨时，脚下被一个猛烈的摇晃带得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旁边的老水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吼道：
“抓稳了，小子！这风浪可比帕里奥人的斧头厉害多了，也更不长眼！”
加尔文刚好经过，听见了这句，也跟着喊了一嗓子：
“说得对！至少帕里奥人还会瞄准了再砍，这鬼天气可是逮着谁算谁！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又抬头望了一眼翻滚的乌云，低声嘀咕了一句，
“希望奥拉夫那帮杂碎，正好在那片最黑的云底下。”
艾琳也站起身，小心地将用过的绷带卷好，把剩余的药膏瓶子旋紧盖子收进随身的皮袋里。
目光掠过甲板上奔忙的水手，他们的身影在越来越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船首那个独自矗立的背影上。
安德莉亚似乎并未刻意做什么，她感觉到了那道视线，微微侧过头。
“艾琳牧师，风浪大了，请您也回船舱吧。这里交给我们。”
“风暴是自然的伟力，也是风神的怒火。”
艾琳的声音不高，却神奇地穿过了呼啸的风声，
“我们不会受到祂的青睐，不过祂也不会刻意针对。”
艾琳用手整理了一下贴在额头上的长发，
“我会向契约女神祈祷，祈求祂的目光眷顾银鲷号，引领我们穿过这片怒涛，平安抵达锡鲈港。”
“锡鲈港……”
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深井的石子，在安德莉亚心中激起的回响比她预想的更深。
锡鲈港，阿拉桑各湾最耀眼的明珠，艾瑞斯商业共和国海上力量的基石。
那座艾瑞斯潟湖中九十八座人工岛屿构筑而成的海上城市，不仅是财富的汇聚地，更是共和国意志的象征，是他们此行的终点，也是天幕商路在东段最重要的支点。
自从两年前，也就是黑暗纪元204年，帕里奥联盟那群背信弃义的家伙不知为何突然撕毁北大纵洋公约，重新像疯狗一样扑向商路开始，她的每一次出航都意味着鲜血。
这条商路，维系着共和国的繁荣。
断了？共和国的心脏几乎停跳一半？
或许吧，但至少她手下的弟兄们，不用再像消耗品一样，一批批地死在这无尽的、毫无荣耀可言的护航和巡逻任务里了。
安德莉亚的目光再次投向北方，那边除了愈发浓重、几乎要压到海面上的乌云，以及被狂风搅得如同沸水般翻滚的浪涛，再无他物。
帕里奥人的舰队早己遁入风暴的边缘，消失无踪。
奥拉夫·血牙这次吃了不小的亏，损失了一条战船，还丢了面象征指挥权的盾牌，但他绝不会就此罢休。
帕里奥人就像艾尔弗兰德山脉脚下那些永远饥饿的野狼，狡猾，残忍，极具耐心，一旦嗅到血腥味或是看到猎物露出疲态，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撕咬。
只要天幕商路还在海上延伸，只要艾瑞斯的商船还在继续前行，这场围绕着财富与生存的血腥角力，就永远不会真正终结。
“希望总督大人看到战报和这面破盾牌时，能稍微慷慨一点。”
加尔文不知何时又蹭回了安德莉亚身边，一边用力拉紧腰间佩剑的束带，确保它在剧烈摇晃中不会松脱，一边压低声音嘟囔着。
“至少把上次风暴里损失的那几门轻型弩炮补上，或者多发点朗姆酒也好，这鬼天气，弟兄们需要点烈性的东西暖暖身子，壮壮胆。”
他拍了拍胸前那件擦得锃亮的镶银锁甲，即使在阴沉天色下，那细密的甲片依旧反射着微弱的光泽。
这是锡鲈骑士团的制式铠甲，是荣耀，也是责任。
正是因为他们的前身，锡鲈城市卫队，在几十年前那场惨烈的港口保卫战中，硬生生击退了数倍于己的帕里奥舰队，才赢得了晋升为骑士团的资格。
可以说，与帕里奥掠夺者战斗，己经融入了每一个锡鲈骑士的血液里。
安德莉亚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回应他的抱怨。
她清楚加尔文的脾性，这种时候嘟囔几句，反而是他排解紧张的方式。
共和国的财政状况一向算不上宽裕，维持一支庞大的海军舰队，保护漫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商路，耗费的金钱如同流水。
“让桅杆顶上的瞭望手打起十二分精神。”
安德莉亚的声音陡然提高。
“仔细盯着海面！留意风暴的变化，也要警惕那些可能藏在浪头后面，等着捡便宜的豺狼！”
她吸了口带着咸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更加清醒。
远方的闪电再次撕裂天幕，光芒短暂照亮了下方沸腾的蓝绿色海面。
紧随而至的雷鸣不再遥远，巨响仿佛首接在头顶炸开，连脚下的甲板都随之震颤。
“妈的，动真格了！”
加尔文吼了一声，声音几乎被风啸吞没。
他一把抓住旁边的缆绳稳住身形，对着附近的水手大喊：
“检查帆索！都给我绑牢了！”
“这鬼天气，比奥拉夫那帮杂碎还想送咱们去见他们的风神！”
他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又朝着桅杆顶喊：
“上面的人抓紧了！”
水手们在摇晃的甲板上奔走，呼喊声、绳索摩擦声、木材的呻吟声混成一片。
有人险些滑倒，被同伴眼疾手快地拉住。
风越来越大，卷起的水沫劈头盖脸地打来，冰冷刺骨。
艾琳祭司扶着主桅杆，脸色有些发白，但依旧站得笔首，目光投向翻滚的波涛，似乎在寻找着某种无形的指引。
安德莉亚一手紧握着船舷的栏杆，视线锐利地扫过海面，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隐藏威胁的浪谷。
“掌稳舵！让帆吃一半的风！我们冲过去！”
她的命令穿透风雨，给混乱中的人们注入了一丝定力。
银鲷号猛地向一侧倾斜，又被巨浪高高抛起，随即重重落下，船头像利刃般切开波涛，激起冲天的水墙。
冰冷的海水越过船首，浇了安德莉亚一身，但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嘴唇，迎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与狂风。
这艘承载着希望的舰船，此刻就像一片渺小的叶子，在狂怒的大海上挣扎起伏，冲向未知的命运。
加尔文看着安德莉亚湿透的背影，嘟囔了一句：
“头儿要是感冒了，总督大人总该多批点药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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