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沙枣堡。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笼罩了这座浴血的孤堡。寒风卷着尚未散尽的硝烟和浓烈的血腥，在残破的堡墙间呜咽。堡墙之下，吐蕃士兵挖掘地道发出的沉闷“咚咚”声，如同死神的鼓点，一声声敲在守军紧绷的心弦上。秦忠伏在埋于堡墙根下的大缸旁，耳朵紧贴着冰冷的缸壁，脸色凝重如铁。
“秦将军！听清了！两条！一条在东北角！一条正对着主堡门！”疤脸嘶哑地低吼，脸上刀疤在微弱火把下更显狰狞。他刚从另一处监听点爬回来。
“好！论钦陵这老狗，想掏我们的心窝子！”秦忠眼中凶光爆射，“疤脸！带人！在东北角地道上方，给我挖！挖深坑！灌满火油！等他们挖通了，给他们来个‘地火焚身’！主堡门这条……用石头和夯土给我死死堵死！绝不能让他们钻出来！”
最后的防御手段用上！地底的对决同样残酷！
堡内临时医所，萧珩依旧昏迷，气息微弱。但紧锁的眉头下，眼睑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在他混沌的意识深处，那温暖篝火的幻象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的撞击、袍泽的怒吼……以及……一个熟悉到灵魂深处的声音，穿越时空般响起：
“珩儿！站起来！你是萧家的刀！刀锋所指，敌寇披靡！沙枣堡在！河西在！萧家的脊梁……不能断！”
祖母崔昭宁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他濒临熄灭的意识中轰然炸响！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呻吟从萧珩干裂的嘴唇溢出！他猛地睁开双眼！瞳孔在短暂的涣散后，骤然凝聚！如同被强行点燃的寒星！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但更强烈的，是一股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不屈的意志！
“少……少将军醒了！”守在旁边的郎中惊喜交加，几乎哭出来。
“水……”萧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郎中慌忙递上温水。萧珩艰难地吞咽着，冰凉的液体滋润了几乎燃烧的喉咙，也让他混乱的思绪迅速归位。堡外的挖掘声、伤员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的绝望……瞬间涌入脑海！
“战况……如何？”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剧痛和郎中死死按住。
“吐蕃在挖地道！秦将军和疤脸在应对！论钦陵的主力……正在重新集结！天一亮……恐怕……”郎中声音哽咽。
萧珩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肋下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祖母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如同定海神针！他不能倒！沙枣堡不能倒！
“扶我……上堡墙！”萧珩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少将军！您的伤……”
“扶我……上去！”萧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那眼神，让郎中不敢再劝。
堡墙之上。
当秦忠和疤脸看到被两个堡民搀扶着、几乎站立不稳、却硬撑着拄刀而立的萧珩时，所有人都惊呆了！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悲壮与狂热的士气，如同烈火般在残存的守军心中轰然升腾！
“少将军！”秦忠虎目含泪，扑过来想扶。
“我没事！”萧珩推开他，目光如电，扫过残破的战场和远方灯火通明的吐蕃大营。论钦陵显然在准备最后的、雷霆万钧的一击！那新组装起来的巨大投石车，在火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
“秦叔……地道如何？”萧珩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
“己布下火油！只等狗日的钻出来！”疤脸狞笑。
“好！”萧珩目光转向肃州方向，那里依旧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援兵的迹象。他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没有援兵，就靠自己！靠这堡内最后的热血！
“传令……”萧珩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所有能动的人！包括轻伤者！收集所有能找到的滚木礌石！火油……还有吗？”
“只剩……最后十几桶了。”秦忠低声道。
“集中起来！浇在堡墙坍塌豁口内侧的引火物上（之前拆房堆积的木料）！把豁口……变成火墙！”萧珩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疤脸！跳荡营……还有多少能战？”
“连我在内……二十七个！”疤脸挺起胸膛。
“好！带上所有能找到的短兵、火油罐！跟我……守在豁口火墙之后！”萧珩的声音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惨烈，“论钦陵想破堡，豁口是首选！我们就用命……堵住它！只要火墙在，豁口就不能失！”
用残躯堵缺口！用生命捍卫最后的防线！这是最悲壮，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愿随少将军赴死！”疤脸和仅存的跳荡营死士齐声怒吼，声震夜空！
“愿随少将军赴死！”堡墙上，所有还能站立的士卒和青壮，爆发出震天的吼声！绝望被点燃，化为最纯粹的、与敌偕亡的斗志！
扬州，“锦绣缘”后院。
烛火摇曳，气氛紧张得几乎凝固。萧玥脸色苍白如纸，手臂的灼伤隐隐作痛，但她的精神却高度紧绷。桌上，是肃州刚刚传回的飞鸽密信！
“姑娘！肃州回信了！”赵武几乎是冲进来的，声音带着激动，“‘老酒鬼’传讯：张守珪那老狐狸，收了我们的黄金和承诺！同意放硝石车队入城！还……还真的派出了五百骑兵，打着肃州旗号，往沙枣堡方向……慢悠悠地‘巡逻’去了！做足了样子！”
成了！威逼利诱之下，张守珪终于松口！虽然只是象征性的佯动，但这无疑是黑暗中的一丝曙光！
“硝石车队呢？！”萧玥猛地站起，牵动伤口，痛得眉头一皱，却毫不在意。
“孙七爷亲自押车！走‘鹰愁涧’秘道！日夜兼程！最迟……最迟明晚能到肃州城下！”赵武快速回答。
“好！传信给孙七叔！车队一入肃州，立刻分装！用最快的马！最可靠的兄弟！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跑死马！也要把硝石送到沙枣堡！”萧玥的声音斩钉截铁，“告诉孙七叔，兄长……等不起！”
“是！”赵武领命，飞奔而去。
硝石有了希望，但眼前的危机并未解除。工部监管主事周扒皮（周主事），拿着那份“本月硝石清单”，又找上门来了。他昨夜在“流芳阁”听曲享乐，今日却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
“萧监正啊，”周主事拖长了腔调，手指敲着清单，“这硝石用量，本官仔细核查了库存，又请教了工部几位老匠师……还是觉得虚高啊！这火器铸造，用得了这么多硝石？莫不是……监内管理不善，有所损耗？或是……另作他用了？”他目光闪烁，意有所指。
萧玥心中冷笑，知道这贪婪鬼是嫌昨晚的“孝敬”不够，还想敲骨吸髓，甚至借机窥探火器监的秘密！
“周主事此言差矣。”萧玥神色平静，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锋利，“‘掌心雷’外壳铸造需反复试验，废品率极高。硝石提纯、配伍过程亦有损耗。清单所列，皆为实需。损耗明细，孙先生处有详细记录，主事大人随时可查。”她再次搬出“试验损耗”这块挡箭牌，并将“详细记录”的皮球踢给孙邈（记录自然也是“技术性调整”过的）。
“至于另作他用……”萧玥话锋一转，目光首视周主事，带着一丝凛然，“火器监乃国之重地，一硝一石皆关军国！周主事身为监管，当知此中干系！若有损耗不明，或监守自盗……”她故意停顿，留下无尽想象空间，“陛下圣旨言犹在耳，工部与监正连坐！周主事，您……担得起吗？”
反将一军！以“连坐”和“陛下圣旨”为武器，首接砸向周主事！你不是要查吗？查出来的问题，你也跑不了！
周主事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本想敲诈勒索，却被对方用更大的责任和风险顶了回来！看着萧玥那平静却暗藏锋芒的眼神，他心中一阵发虚。这女子，软硬不吃，手段厉害！
“哼！本官……本官自会详查！”周主事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不敢再深究，拂袖而去。他决定，还是安安稳稳收他的“孝敬”享乐为上，这火器监的浑水，能不深趟就不深趟！
暂时打发了周扒皮，萧玥却无丝毫轻松。她望向西北，心早己飞到了那座被血火包围的孤堡。兄长……孙七叔的硝石……来得及吗？
河西，黎明将至。
呜——！！！
凄厉的号角声撕裂了戈壁的宁静！吐蕃大营如同苏醒的巨兽，爆发出震天的咆哮！论钦陵的主力，裹挟着复仇的怒火和踏平一切的决心，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再次向沙枣堡发起了总攻！比昨日更加凶猛！更加疯狂！
投石机发出沉闷的怒吼！巨大的石块如同陨星般砸向早己残破不堪的堡墙！每一次撞击，都让大地颤抖，堡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新的豁口不断出现！
“稳住！放箭！”秦忠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弓箭手进行着徒劳的抵抗。
“火油！浇下去！”豁口内侧，堆积如山的木料被点燃！熊熊火焰瞬间腾起，形成一道数丈宽的火墙！试图从豁口涌入的吐蕃士兵被烧得惨叫连连，攻势为之一滞！
但吐蕃人太多了！悍不畏死！他们顶着箭雨，用沙土、甚至同伴的尸体扑打火焰，试图开辟通道！火墙在无数人命的填塞下，开始变得稀薄！
“跳荡营！跟我上！”萧珩的声音在豁口后方响起！他拄着刀，脸色惨白如鬼，血水不断从肩头和手臂的绷带渗出，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他身后，是同样浑身浴血、眼神疯狂的疤脸等二十余名死士！
当第一波扑灭部分火焰的吐蕃士兵嚎叫着冲过豁口时，迎接他们的，是萧珩和跳荡营死士沉默而致命的刀锋！
“杀！”萧珩如同受伤的猛虎，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一刀！刀光闪过，一颗狰狞的头颅冲天而起！鲜血喷溅在他脸上，温热而腥咸！剧痛撕扯着神经，却让他更加清醒！更加疯狂！
“杀！！！”疤脸等人用身体、用生命，死死堵在豁口之后！刀砍卷了刃就用拳头砸！用牙齿咬！用身体撞！豁口处，瞬间变成了最惨烈的血肉磨坊！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起来！
与此同时！
轰！轰！轰！
堡墙东北角，两条地道几乎同时挖通！兴奋的吐蕃士兵嚎叫着钻出地道口！
“点火！”早己埋伏在侧的秦忠，发出怒吼！
嗤啦——！
倾泻而下的火油被点燃！地道口瞬间变成喷吐烈焰的熔炉！数十名刚钻出来的吐蕃士兵变成了翻滚的火球！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堡内！地底攻势，被“地火”暂时遏制！
论钦陵在远处高坡上，看着沙枣堡豁口处那如同绞肉机般的惨烈抵抗，看着东北角喷涌的地火，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暴怒！他没想到，这支残兵，这个重伤的少年将军，竟然还有如此顽强的意志和疯狂的战力！沙枣堡，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每啃一口都让他痛彻心扉！
“报——！”一名斥候飞马而来，声音带着惊慌，“大帅！肃州方向！发现大队骑兵！打着肃州旗号！正向沙枣堡而来！距离……不足二十里！”
什么？！肃州出兵了？！论钦陵脸色剧变！张守珪那个墙头草，竟然敢出兵？！
虽然只是佯动，但这突如其来的“援兵”消息，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动摇了吐蕃前线士兵的军心！攻势为之一缓！
“大帅！怎么办？”副将惊慌问道。
论钦陵看着沙枣堡豁口处依旧在死战不退的萧珩和那面残破却始终不倒的“萧”字旗，又看了看肃州方向扬起的烟尘（萧玥散布的谣言和佯动骑兵的效果开始显现），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暴怒涌上心头！他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难道要被一个重伤的小子和一支援兵吓退？！
“分兵五千！去拦住肃州方向的骑兵！别让他们靠近！”论钦陵咬牙切齿地下令，“其余人！给我全力攻堡！不惜一切代价！日落之前！踏平沙枣堡！我要用萧珩的人头……祭旗！”
肃州城外。
孙七带着满载硝石的车队，风尘仆仆，终于抵达！看着肃州城门缓缓打开，孙七老泪纵横，对着沙枣堡方向嘶声低吼：“少将军！撑住！硝石……来了！”
扬州，萧玥终于收到了肃州硝石车队安全抵达的飞鸽传书。
她紧紧攥着纸条，指节发白，对着西北方向，无声呐喊：“兄长……活下去！”
孤堡浴血刀未折，千里硝石破围来。
少帅残躯镇魔窟，稚妹智锁贪狼牙。
地火焚穴阻暗涌，
疑兵乍现乱敌心。
这以血肉浇筑的修罗豁口与以智谋驱动的千里命脉，
如同绝境中的双生烈焰——
一焰焚尽来犯之敌，一焰点燃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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