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山把咖啡杯重重磕在红木桌上时，杯底的积垢在檀木台面蹭出道浅痕。那声音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在寂静的办公室中回荡，仿佛连空气都为之一颤。
凌晨三点的办公室只亮着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裹着他微驼的背，在墙上投出个蜷缩的影子。窗外的城市沉睡着，只有远处几盏霓虹闪烁，像夜海中的孤岛。手机在桌面震得发颤，是财务总监发来的股价预警——早盘竞价阶段，远山建设港股己经跌了4.7%。
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喉结动了动，想起三天前在港交所偶遇的罗伯特。那个穿定制西装的美国人拍着他肩膀说“周总，建筑行业需要更灵活的资本血液”时，袖口露出的袖扣闪着冷光，像某种暗藏的锋刃。金属与布料摩擦的声音，至今仍在他耳畔回响。
“叮——”
内线电话突然炸响，周远山的手指在拨号键上顿了顿，终究还是接起。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倦意和不安。
“周董，杨顾问到了。”秘书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绷，像是压抑着某种焦虑。
周远山扯了扯领带，起身时椅腿在地板划出刺耳的声响，仿佛每一寸移动都在撕裂安静的夜晚。他推开办公室门，正撞见杨顾问站在会客区窗前，月光透过百叶窗在他镜片上割出几道亮痕。玻璃反射出他的轮廓，冷峻而坚定。
这位从摩根士丹利退下来的金融顾问左手提着个黑色公文包，右手捏着份打印出来的汇率波动表，边角被翻得卷了毛。纸张的摩擦声随着他动作轻轻响起，像是某种倒计时。
“周董。”杨顾问转身，镜片后的目光像手术刀，“您让查的离岸账户流水，我连夜比对了。”他把公文包搁在茶几上，“最近三个月，有七笔总计两亿三千万的美元，通过开曼群岛的壳公司转入远阳投资——”
“远阳？”周远山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他想起三天前林静托方绮转交的那张纸条，“周鸿业”三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和2008年奥运项目有关？”
“更关键的是这七笔钱的流出方。”杨顾问抽出张打印纸，指腹压在“罗伯特资本管理公司”的标志上，“罗伯特的私募基金。”
周远山的后槽牙咬得发酸。他想起上周二在陆家嘴西季酒店，罗伯特举着香槟说要“共同开发城市更新项目”时，眼底那抹狼一样的光。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香水与皮革混杂的气息，此刻回想起来，竟满是陷阱的味道。
原来不是合作，是围猎。
“他们的手法很典型。”杨顾问翻开笔记本，钢笔尖在“汇率对冲”“空头头寸”几个词上重重戳了戳，“先通过关联交易推高您在境外的美元负债，再操纵离岸人民币汇率，让您的偿债成本暴涨。同时在港股市场散布工程质量谣言，配合做空机构砸盘——”他抬眼，“您今天早上看到的跌幅，只是开胃菜。”
周远山的指节抵着太阳穴，往事突然涌上来。2008年钢材期货暴跌那晚，他也是这样坐在办公室，听着窗外的雨声，看着账户数字疯狂跳水。那时他靠卖掉三套房产、借遍所有老兄弟的钱才撑过去，可现在……他摸出兜里的商票，最上面那张是三个月前开给供应商的，“承兑日期2023.12.31”的红章还鲜艳得扎眼。
“需要多少现金流？”他突然问。
杨顾问推了推眼镜：“保守估计，至少五个亿的流动性储备。”
周远山抓起手机拨出号码，手指在通讯录里快速滑动，停在“陈立”两个字上。建行信贷部的陈经理，上个月还拍着胸脯说“周董的项目，我们行肯定支持”。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陈立的声音带着睡意：“周董？这大半夜的——”
“陈经理，我现在在办公室。”周远山把手机按在耳边，指腹着商票边缘，“能现在过来吗？我需要谈谈授信额度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接着是布料摩擦的声响：“您等二十分钟。”
挂了电话，周远山又拨给赵老板。对方接得很快，背景音是麻将碰撞声：“老周？这么晚找我，不会是又要请我吃宵夜吧？”
“赵哥，我需要你手里那批预制板先押给我。”周远山首截了当，“价格按市场价上浮五个点，三个月后回购。”
电话里传来麻将被推开的哗啦声：“出什么事了？”
“有人想把远山按进泥里。”周远山望着窗外的霓虹，“我得先把地基垫瓷实了。”
赵老板在那头闷笑一声：“你小子，当年我工地着火，是谁带着工人帮我抢材料？”他停顿片刻，“明天早上九点，预制板送到你三环路仓库。”
“谢了。”周远山喉咙发紧，想起1998年洪水时，赵老板划着木船给他送了十吨水泥，“等这事过了，我请你喝三十年的茅台。”
“先把茅台存着。”赵老板的声音突然严肃，“需要我帮忙堵什么嘴，你言语一声。”
挂了电话，周远山抬头正撞见杨顾问似笑非笑的眼神：“周董，您这是要打一场人民战争？”
“做实业的，靠的就是这些老兄弟。”周远山扯了扯皱巴巴的衬衫，“当年我扛着图纸跑工地，是他们把饭分给我吃；现在他们有难，我也得把后背交给他们。”
这时敲门声响起，陈经理提着公文包站在门口，额角还挂着汗。他喘了两口气，把公文包搁在桌上：“周董，我在路上查了您的授信记录，目前还有三亿的可循环额度。不过...”他犹豫着翻开文件，“总行最近在严控房地产相关贷款，可能需要您提供更多抵押物。”
周远山把车钥匙拍在桌上：“我那辆迈巴赫，估值八百万。”又摸出房产证，“外滩18号的公寓，市值五千万。”最后推过去一叠文件，“三环路仓库的土地使用权，评估价两个亿。”
陈经理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盯着那叠房产证，封皮上还沾着咖啡渍——和周远山办公室茶几上那个缺口的马克杯一个颜色。
“周董...”他声音发哑，“其实您不用...”
“陈经理，我要的不是同情。”周远山身体前倾，目光像淬了火的钢，“我要的是，当那些资本玩家以为能把我按在地上的时候，银行的钱能像钢筋一样，把我的地基撑起来。”
陈经理突然笑了。他想起上个月陪周远山去看保障房项目，那个总说“建筑是城市的骨头”的男人，蹲在工地里用手扒开混凝土，指甲缝里全是灰，却眼睛发亮地说“这配比，能扛八级地震”。
“我现在就回行里。”他合上公文包，“明天中午前，五个亿的授信函送到您办公室。”
杨顾问在旁边翻着计算器，突然停住：“周董，您抵押的资产总价值己经超过六个亿。”
“留一个亿的安全垫。”周远山靠回椅背，终于露出点笑意，“当年我爹说，盖楼要留伸缩缝，做人也要留转圜的余地。”
凌晨五点，第一缕阳光爬上窗台时，周远山的手机震了震。是证券部总监发来的消息：“港股开盘后，空头砸盘的力度明显减弱，有神秘资金在悄悄接盘。”
他望向窗外，陆家嘴的高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杨顾问己经抱着公文包在沙发上睡着了，陈经理的车尾灯还没完全消失在街角。
手机突然弹出条新消息，是方绮发来的：“林静拿到了2008年奥运项目的混凝土配比记录，海砂含量超标37%。”
周远山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终究没点开。他摸出兜里那半枚钢筋头——是林静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锈迹里还沾着混凝土渣。
当年他以为那只是个老工程师的偏执，现在才明白，有些秘密，像埋在地下的钢筋，时间越久，锈得越透，扎得越深。
境外来电显示在屏幕上，备注是“罗伯特”。
周远山盯着跳动的号码，按下接听键：“早安，罗伯特先生。”
“周总，听说贵司股价今早很稳。”罗伯特的声音带着笑，“看来我低估了您的韧性。”
“建筑行业讲究的是根基。”周远山捏着钢筋头，锈渣扎进掌心，“您要是想拆楼，得先问问地基答不答应。”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接着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周总，我欣赏您的硬气。不过...”罗伯特的语气突然变轻，“您的次子周岩，最近在新加坡的期货账户，好像有点异常啊。”
周远山的呼吸一滞。他想起三天前周岩说要去东南亚考察建材市场，想起儿子走时欲言又止的眼神。
“您看，做生意嘛，总要留点转圜的余地。”罗伯特的声音像蛇信子，“不如我们约个时间，聊聊如何合作？”
周远山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城市，把钢筋头攥得更紧。
他听见自己说：“下周三，西季酒店顶楼，我请您喝茅台。”
挂了电话，他打开抽屉，取出那把尘封的铁锤——是1985年他当小工头时用的，木柄上还留着当年的汗渍。他用拇指抹过锤头，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
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杨顾问揉着眼睛走进来：“周董，我刚收到消息，杰克·威尔逊的私人飞机今晨降落在浦东机场。”
周远山把铁锤放回抽屉，锁扣“咔嗒”一声。他望向窗外，晨雾正在散去，阳光穿过玻璃，在铁锤上折射出一道光，像把出鞘的剑。而他，己经磨好了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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