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山的手指在财务报表边缘反复，纸张被捏出褶皱，泛黄的边角随着他指尖的力度微微颤动。窗外江雾漫进来，潮湿的气息裹着汽笛声飘入会议室，模糊了墙上“质量为本”的鎏金匾额——那是他三十岁那年亲手挂上去的，当时焊枪的热度还烙在掌心里，仿佛昨日。
“封锁财务科。”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钢板，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
陈经理刚要推门出去，被这声指令钉在原地，手机还攥在手里，屏保是女儿的照片，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杨顾问摘下金丝眼镜，镜片上蒙着层雾气：“周董是指……”
“张会计的电脑、办公桌，包括他上个月接触过的所有凭证。”周远山走到落地窗前，玻璃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窗外的江水沉静如铁，倒映着他的背影，“半小时内，除了我们几个，不许任何人进出。”他转身时带起风，桌上的报表哗啦翻页，停在“应付商票”那一栏，数字后面跟着一长串零，像张开的嘴，吞噬着沉默。
杨顾问的手指在手机上快速翻动，他查的是张会计的通话记录。
凌晨西点的会议室只有空调嗡鸣，空气里漂浮着咖啡的苦涩和纸张的油墨味。他突然顿住，指节叩了叩桌面：“最近三周，张会计和一个显示‘香港来电’的号码通了十七次，每次都在下班后。”
周远山的太阳穴突突跳。
二十年前在工地被钢筋砸断两根肋骨时，疼成那样他都没皱过眉。
现在的疼是从心脏蔓延开的，像有根细钢丝在绞，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痛楚。
“查这个号码。”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两度，“还有，他母亲的住院账单。”
杨顾问的笔记本电脑很快亮起蓝光，医疗系统的界面跳出来。
周远山凑过去，看到“住院费用合计”那一栏时，呼吸一重——自费部分整整八十万，比普通病房贵了三倍。空气中弥漫着打印机刚吐出的热气，带着一丝焦灼。
“上个月他找财务预支了五万块。”杨顾问调出内部申请记录，“理由是‘母亲特护费’。”
陈经理突然插话：“我想起来了，张会计前天找我要过公司债券的持有明细……”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因为看见周远山的手背青筋凸起，像老树根盘在皮肤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把张会计叫到顶楼会客室。”周远山扯了扯领带，那是林静去年送的，藏青色暗纹，丝绸质地贴着他脖子，“小陈，你去。就说我要亲自核对上月的钢筋采购单。”
陈经理走后，杨顾问合上电脑：“周董，有件事……”他欲言又止，镜片后的目光沉得像深潭，“张会计的儿子在纽约读金融硕士，学费是每年十二万美金。”
周远山的指甲掐进掌心，留下一道深深的红痕。
他想起上周团建时，张会计喝多了拍他肩膀：“周董，跟着您干，我闺女的嫁妆钱都有着落了。”那时候他的眼睛亮得像刚淬过火的钢，笑容真诚得让人无法怀疑。
顶楼会客室的百叶窗拉着，只留一道缝，晨光像把薄刀割进来，切在地毯上，形成一条刺目的光线。
张会计推开门时，额角挂着汗，白衬衫领口湿了一片，带着淡淡的咸味。他看见周远山坐在真皮沙发里，身后是公司承建的奥运场馆模型，喉结动了动：“周董，您找我……”
“坐。”周远山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里带着二十年前带徒弟时的温和，“上个月的报表复核人没签名，我记得你最仔细。”
张会计的手指绞着西装下摆，布料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张姐请假，我……我想着等她回来补。”
“你母亲出院了？”周远山突然问。
张会计的肩膀猛地一震，茶杯里的水晃出来，洇湿了桌布上的暗花，温度还在缓缓散去。
“出……出院了，恢复得挺好。”
“特护病房住了半个月，花了八十万。”周远山从文件夹里抽出住院账单，推过去，“你儿子的学费，纽约大学发来催缴邮件了。”
张会计的脸瞬间煞白，额头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账单上，晕开一片墨渍。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喉结上下滚动，像条离水的鱼。
“罗伯特找过你吧？”周远山往前倾了倾身子，“他说只要定期发点报表，就能帮你填上窟窿。”
张会计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的手撑在桌上，指节发白：“周董，我就是……就是一时糊涂！他们拿我儿子的签证威胁，说要是不配合，就……就举报他非法兼职！”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老婆身体不好，我妈那病不能断药……”
“坐下。”周远山的声音像块冷铁，“我让人查过了，你儿子的兼职是合规的，签证没问题。”他掏出手机，调出一段录音，“这是杰克昨天打给你的电话，他说‘数据拿到了吗？周远山要是知道商票缺口比报表多三个亿，股价能跌穿地板’。”
张会计瘫回椅子里，双手抱头，肩膀剧烈颤抖，空气中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
周远山看着他，想起二十岁那年在工地，有个小工偷了半袋水泥，被他堵在仓库里。
那孩子哭着说家里妹妹等钱治病，他掏了三个月工资，让那孩子连夜坐火车回家。
后来那孩子成了项目主管，现在还在云南帮他管着扶贫工地。
“去把方律师叫上来。”周远山对门口的保安说，又转向张会计，“你签份情况说明，把罗伯特怎么联系你的，都交代清楚。”他顿了顿，“我保你儿子的学业，保你母亲的治疗。但——”他的目光像淬了火，“你得跟警方做证。”
张会计抬起头，脸上挂着泪，拼命点头。
两小时后，张会计在询问笔录上按了手印。
方绮拿着文件走出来，银色公文包扣得咔嗒响：“证据链完整，够罗伯特喝一壶了。”她看了眼周远山，“但境外资本的手段……”
“我让人升级了内网加密系统，所有财务数据只保留在本地服务器。”杨顾问晃了晃手机，“权限分级，连我都只能看自己权限内的东西。”
陈经理从楼下跑上来，额角沾着碎发：“周董，股价又涨了3%！散户说‘远山有脊梁’，还有几个机构发了研报，说我们内部风控扎实。”
周远山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施工队正在往卡车上装钢筋。晨光里，钢筋的反光刺得他眯起眼，空气中传来金属碰撞的清脆声，混着机油与汗水的味道。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杨顾问发来的消息：“罗伯特的离岸账户今天有三笔大额转账，收款方是……”
消息没写完，周远山的手机突然响了，显示“未知号码”。
他接起来，对面是个变声的电子音：“周总，玩得挺漂亮啊。不过——”电流声刺啦作响，“下周一开盘，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资本海啸。”
电话挂断了。
周远山盯着手机屏幕，上面的时间显示九点整。
楼下的施工队突然停下，所有人抬头看向天空——一片乌云正从江对岸压过来，遮住了初升的太阳，空气中开始弥漫着雨前的闷热与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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