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的钟声敲了八下，夜色也变得更加浓稠。
白天银行的惊魂仿佛被这夜色暂时掩盖，但租界深处的暗巷里，另一场无声的战争正拉开帷幕。
霞飞路后街一间不起眼的咖啡馆，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里面却烟雾缭绕，人声压得很低。这里是外汇黑市的据点之一，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咖啡渣和一种紧绷的、对金钱极度渴望的气息。
沈墨白换了身半旧的深色大衣，戴了顶呢帽，帽檐压得很低。他坐在角落一张小圆桌旁，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黑咖啡。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脑中飞速计算着英镑、法币、日元之间瞬息万变的汇率差。赵海生的死、段云鹏的威胁、陆明真的谜团，都被他强行按在心底，此刻他的身份是“老白”，一个在黑市上小有名气的“套汇客”。
“老白，英镑兑法郎，今天这个点，吃进还是放出？”一个穿着绸衫、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胖子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手指在桌下比划了一个数字。
沈墨白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扫过胖子略显浮肿的眼袋和袖口磨损的痕迹。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化开。“胖子张，胃口不小啊。法郎看着要跌，但英国人那边最近风声紧，法兰西银行也在干预。吃进风险太大，不如等等。”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淡。
胖子张搓着手，有些不甘心：“那……日元呢？听说有笔大的军需款要过境……”
沈墨白心中警铃微响。
军需款？这胖子层次不高，消息却这么灵通？他不动声色，手指在桌面轻轻点了两下。“日元？水太浑，掺了沙子。现在跳进去，骨头都给你嚼碎。”他意有所指地瞥了胖子张一眼，看到对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这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冷风。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围着同色围巾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清秀的脸庞带着初来乍到的局促和好奇，正是苏念。她的目光在昏暗的灯光下扫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的沈墨白身上，眼神亮了亮，快步走了过来。沈墨白找了个借口支开胖子，迎了上去。
“沈……沈大哥？”苏念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刻意的惊喜，“真巧，你也在这喝咖啡？”
沈墨白心中冷笑。巧？段云鹏的钉子这么快就放出来了？他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温和：“苏小姐？这么晚了，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我……我帮朋友送点东西，路过看到灯还亮着，就进来坐坐。”苏念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空杯和胖子张，“刚刚那位是？”
“哦，那位是张老板，做点小生意。”沈墨白简单回应，回头对胖子张使了个眼色，算是结束了他们之间的会面。
两个人回到刚才的座位，苏念双手捧着侍者送来的热可可，小口啜着，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沈墨白身上和周围环境来回逡巡。“沈大哥，白天银行的事吓死人了。我听说……赵海生他……？”她的声音带着后怕和试探。
“嗯，世事难料。”沈墨白含糊应道，目光落在咖啡馆里几个行色匆匆、低声密谈的人影上。其中两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男子，眼神飘忽，手指粗糙，正和一个戴着礼帽、帽檐压得极低的中年人交换着什么东西——几张崭新的、连号的法币。
“苏小姐，”沈墨白忽然开口，声音压低，“你看那边穿灰西装、戴礼帽那位，像不像报纸上通缉的那个……倒卖军需物资的‘钱串子’李？”
苏念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眼神猛地一缩，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抓紧了杯子。“啊？我……我不认识……”
沈墨白心中了然。段云鹏果然利用黑市洗钱和传递情报。他需要更首接的证据。他站起身：“这里太闷了，出去透透气？顺便送你一段。”他需要观察苏念的反应，也需要一个合理的离开理由。
苏念如蒙大赦，连忙点头。两人走出咖啡馆，融入寒冷的夜色。走在她身边的沈墨白刻意放慢脚步，留意着身后的动静。果然，在街角拐弯的阴影里，一道人影迅速缩了回去。
段云鹏的尾巴，跟得很紧。
沈墨白送苏念到公寓楼下。临别，苏念似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看着他，路灯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沈大哥，今天……谢谢你。银行里，我看你当时……真的很勇敢。”
沈墨白看着她年轻而带着一丝迷茫的脸，心中泛起一丝复杂。她是段云鹏的棋子，却也可能是这场残酷游戏里，另一个身不由己的牺牲品。“早点休息，苏小姐。”他温和地说，语气里听不出波澜，“明天银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苏念点点头，转身上楼。沈墨白站在楼下，抬头看着那扇亮起灯光的窗户，首到灯光熄灭。他转身，走向相反方向的黑暗。段云鹏的试探己经开始，黑市的旋涡正在形成，而苏念，或许会成为破局的关键，也可能成为引爆危机的导火索。他需要加快脚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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