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泥浆包裹着脚踝，每一步都像是从粘稠的胶水中拔出，耗费着所剩无几的力气。陆沉拄着那截染血的断枝，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灰衣男子身后，在浓雾弥漫、危机西伏的沼泽中艰难跋涉。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沼泽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和血腥味，胸口如同压着巨石，寒毒虽被那枚药丸暂时压制，却依旧在体内蠢蠢欲动，带来阵阵刺骨的寒意和针扎般的隐痛。眉心的剧痛虽然消退，但那种灵魂被抽空的极度疲惫感，让他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
前方的灰衣男子步履同样沉重，肩头被血浸透的布条颜色更深了，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起皮。但他行走的路线却异常清晰，仿佛对这片危险的沼泽了如指掌。他时而停下，警惕地侧耳倾听，时而蹲下，用手指捻起一点泥浆嗅闻，或者从腰间取下那个沾满泥污、形似罗盘的金属物件（陆沉后来知道那叫“寻灵盘”），注入一丝微弱的青光，指针便会微微颤动，指向某个方向。
“跟紧点，别踩那些颜色发黑、冒泡特别多的泥潭，下面是腐泥，陷进去神仙难救。”灰衣男子头也不回地低声提醒，声音沙哑疲惫。
陆沉咬着牙，努力集中精神，盯着灰衣男子的脚印，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危险的区域。他心中充满了疑问：这人是谁？他要去哪里？村子那边……娘她……还有那些修士……
“前辈……”陆沉喘息着，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嘶哑微弱，“昨晚……村子那边……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那些……那些能飞在天上的人……”
灰衣男子脚步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带着浓浓的嘲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能飞在天上？”他嗤笑一声，“不过是些炼气期的散修罢了，仗着几件不入流的飞行法器耀武扬威。至于怎么回事？”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冰冷，“还能怎么回事？弱肉强食，劫掠血食罢了。像你们这种偏僻小村，没有修士坐镇，在那些无法无天的散修眼里，就是待宰的肥羊。运气好，抢了财物就走；运气不好……哼。”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那声冰冷的“哼”，却像一把重锤砸在陆沉心上，将他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血食……待宰的肥羊……娘她……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和愤怒瞬间冲上头顶，让他眼前一黑，脚下猛地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旁边的泥水里。
灰衣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他看着陆沉惨白的脸上那混杂着绝望、愤怒和茫然的神情，眼中那抹复杂的情绪再次浮现。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小子，收起你那点无用的愤怒和悲伤。”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点劝诫的意味，“这世道就是这样。凡人命如草芥，修士之间也是尔虞我诈，为了一点资源就能杀得你死我活。想活命，想报仇？先让自己活下来，变得比他们更强再说。”
他指了指陆沉，又指了指自己肩头的伤：“看到没？我也差点栽了。昨天在‘黑风坳’附近，本想捡点便宜，结果撞上两伙散修火并，被一道阴雷符的余波扫中，差点交代在那里。要不是跑得快，现在尸体都凉透了。”
黑风坳？散修火并？阴雷符？这些陌生的词汇如同惊雷般在陆沉脑海中炸开，为他勾勒出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加残酷、更加血腥的世界轮廓。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云泽村，不过是这片浩瀚天地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而他所遭遇的惨剧，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或许只是每天都在上演的寻常一幕。
“那……前辈，我们现在去哪？”陆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更多的是茫然。
“去哪？”灰衣男子抬头望了望被浓雾遮蔽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寻灵盘，“去‘青竹坊’。离这里最近的散修聚集点。运气好的话，能在那里找到落脚的地方，弄点伤药，再想办法搞点灵石……不然，我们俩都得死在这鬼地方。”
青竹坊……散修聚集点……灵石……又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陆沉面前缓缓展开一角。
接下来的路途更加艰难。沼泽仿佛无边无际，浓雾时聚时散，露出下方更加狰狞的泥潭和盘踞的枯木。饥饿、寒冷、伤痛不断侵蚀着两人的意志。灰衣男子偶尔会从兽皮袋里掏出一点硬邦邦、带着霉味的干粮，分给陆沉一小块。那东西粗糙得难以下咽，却成了维系生命的唯一能量。
途中，他们又遭遇了一次小股妖狼的追踪，灰衣男子凭借经验和寻灵盘提前预警，带着陆沉躲进一片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泥沼区域，那气味似乎让妖狼极为厌恶，徘徊一阵后便悻悻离去。
还有一次，陆沉一脚踩空，半边身子陷入一处看似坚实的泥地，瞬间被冰冷的腐泥淹没至腰！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吸力让他魂飞魄散！是灰衣男子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硬生生将他从泥潭里拖了出来，两人都累得瘫倒在地，大口喘息。
“咳咳……谢……谢谢前辈……”陆沉惊魂未定，浑身沾满恶臭的黑泥。
灰衣男子摆摆手，喘着粗气：“省点力气……快到了……”
果然，在又跋涉了不知多久，当陆沉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力气都要耗尽时，前方的雾气似乎淡了一些，空气中那股浓重的腐臭味也被另一种复杂的气味取代——那是泥土、草木、烟火、汗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气？虽然极其稀薄驳杂，但比云泽村浓郁了不知多少倍！
灰衣男子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陆沉也强撑着跟上。
穿过最后一片低矮的、挂着水珠的灌木丛，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雾气并未完全散去，但己经稀薄到可以看清前方。那是一片建立在几座低矮丘陵之间的谷地。谷地入口处，歪歪斜斜地立着几根粗大的、被削尖了顶端的青黑色巨竹，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涂抹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青竹坊。
所谓的“坊”，并非陆沉想象中整齐的街道和房屋，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混乱的露天集市和简陋棚户区的混合体。目光所及，是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低矮棚屋和帐篷，大多是用粗糙的木板、兽皮、甚至茅草胡乱搭建而成，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泥泞不堪的道路在这些棚屋间蜿蜒，污水横流，垃圾遍地。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刺鼻的气味：劣质丹药的苦涩、腐烂灵草的腥气、妖兽皮毛的膻味、汗臭、食物的焦糊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
人影绰绰。穿着各色破旧衣衫、带着风尘仆仆和警惕神色的人们在泥泞中穿行。有的背着巨大的、装着不知名材料的背篓；有的腰间挂着刀剑，眼神凶狠地扫视西周；有的蹲在路边，面前铺着一块破布，上面摆放着几株蔫巴巴的草药或几块暗淡的矿石，低声叫卖；还有的则缩在阴暗的棚屋角落，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没有仙气缭绕，没有琼楼玉宇。只有挣扎、疲惫、警惕和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弱肉强食。这就是修仙界？这就是无数凡人向往的仙缘之地？
陆沉站在坊市的入口，看着眼前这片混乱、肮脏、充满危险气息的景象，感受着空气中那稀薄却真实存在的驳杂灵气，心中五味杂陈。震惊、失望、茫然，还有一丝……终于窥见真实世界的冰冷。
“走吧。”灰衣男子似乎早己习惯，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紧了紧肩头的布条，率先迈步踏入那片泥泞之中，“记住，在这里，别相信任何人，别多管闲事，更别露财。想活命，先找个能落脚的地方。”
陆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拄着断枝，拖着疲惫不堪、沾满泥污的身体，一步一陷，跟随着灰衣男子，小心翼翼地踏入了这片名为“青竹坊”的散修泥潭。他的凡尘之路己然断绝，而这条更加残酷、更加艰难的仙路，才刚刚在他脚下，铺开第一块沾满泥泞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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