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坊的空气里混杂着泥泞、汗臭、劣质丹药的苦涩、腐烂灵植的腥气，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底层挣扎的压抑。陆沉跟在灰衣男子张山身后，每一步都踏在粘稠的黑泥里，深陷的脚印很快又被浑浊的污水填满。他拄着那根早己看不出原色的断枝，身体虚弱得摇摇欲坠，寒毒虽被药丸压制，却如同蛰伏的毒蛇，在经脉深处伺机而动，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胸口的闷痛。饥饿感更是如同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的意志。
坊市内部比入口处看到的更加混乱不堪。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歪斜的棚屋和肮脏的帐篷。叫卖声、争吵声、讨价还价声、甚至角落里传来的压抑呻吟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洪流。穿着破旧、眼神或凶狠或麻木的修士们行色匆匆，彼此间保持着警惕的距离。偶尔有穿着稍显体面、气息也明显强上几分的修士走过，周围的人便会下意识地避开，眼神中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陆沉感觉自己像一条误入巨兽巢穴的孱弱小鱼，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他紧紧跟着张山，不敢有丝毫分神，生怕在这混乱的迷宫中走失。
张山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他目标明确，七拐八绕，避开那些明显气氛不善的区域，最终停在坊市深处一片相对开阔的泥地前。这里人头攒动，比别处更加拥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躁和期待混合的气息。
泥地中央，搭着一个简陋的木台。台上，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黄褐色道袍、面容古板、眼神淡漠的中年修士端坐着。他面前放着一张同样简陋的木桌，桌上除了一盏油灯，便只有一块拳头大小、通体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石头。石头表面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纹路。
台子周围，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凡人少年少女，被家人或掮客领着，眼中充满了对仙缘的渴望和忐忑；也有气息驳杂、一看就是底层散修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更多的则是看热闹的闲散修士，抱着胳膊，眼神或戏谑或冷漠地打量着每一个上前的人。
“那就是测灵石。”张山的声音在陆沉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青竹坊每三个月开一次测灵会，由坊主的人主持。交一块下品灵石，就能测一次灵根资质。这是散修踏入仙途最便宜的门槛了。”
一块下品灵石！陆沉的心猛地一沉。他身无分文，连一块铜板都没有。
张山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从腰间那个沾满泥污的兽皮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块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色泽黯淡、灵气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石头碎片。“拿着，算是我借你的。以后……记得还。”他将那半块灵石碎片塞到陆沉手里，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陆沉握着那半块带着张山体温的灵石碎片，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粗糙的触感。他喉咙有些发堵，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这份情，他记下了。
“下一个！”台上，那黄袍修士面无表情地喊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被推了上去，紧张得浑身发抖。他哆嗦着将一块完整的、光泽稍好的下品灵石放在桌上。黄袍修士眼皮都没抬，只是示意他将手放在那块灰扑扑的测灵石上。
少年依言照做。几息之后，测灵石表面毫无反应，依旧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无灵根，下一个。”黄袍修士的声音毫无波澜。
少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晃了晃，被台下的人一把拉了下去，人群中响起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和叹息。
接着是一个穿着稍好的青年散修，他深吸一口气，将一块灵石放在桌上，手按在测灵石上。这一次，测灵石表面亮起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土黄色光芒，如同风中残烛，闪烁了一下便迅速熄灭。
“劣等土灵根，驳杂不堪，难堪造就。”黄袍修士冷淡地宣判。
青年脸色一白，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最终还是颓然退下。
一个又一个身影上台，测灵石偶尔亮起微弱的光芒，大多都是“劣等”、“驳杂”、“下品”的评价，引来台下一阵阵或惋惜或幸灾乐祸的低语。成功者寥寥无几，且资质平平。每一次黯淡的光芒熄灭，都像是一盆冷水，浇在台下无数怀揣梦想的心上。
陆沉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他握紧了手中那半块灵石碎片，掌心全是冷汗。他想起自己从小体弱多病，想起那道如影随形的寒毒……自己真的会有灵根吗？
“小子，到你了。”张山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陆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和恐惧，一步步走上那简陋的木台。脚下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将那半块黯淡的灵石碎片放在桌上。黄袍修士终于抬眼瞥了他一下，目光在他苍白虚弱的脸和沾满泥污的破旧衣衫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显然，一个用半块灵石来测灵的穷小子，引不起他丝毫兴趣。
“手放上去。”声音依旧淡漠。
陆沉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按在那块冰凉的测灵石上。触感粗糙，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力。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一秒，两秒，三秒……
测灵石毫无反应，依旧是那副灰扑扑的死寂模样。
陆沉的心沉到了谷底，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果然……自己只是一个无用的凡人……连最劣等的灵根都没有……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地收回手时，异变陡生！
嗡！
测灵石猛地一震！一股微弱却极其清晰的吸力从掌心传来，仿佛要将他体内某种东西抽走！紧接着，两道极其黯淡、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光芒，骤然从测灵石内部亮起！
一道极其稀薄、近乎透明的淡青色光芒，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
另一道是同样稀薄、带着浑浊感的灰黄色光芒，比淡青色稍亮一丝，却显得驳杂不堪。
两道光芒如同两条细弱的小蛇，在灰扑扑的石头内部艰难地扭动、缠绕，彼此间似乎还在互相干扰、抵消，显得极不稳定，光芒闪烁不定，随时可能溃散。
“嗯？”一首面无表情的黄袍修士，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化为浓浓的失望和一丝……鄙夷？
他盯着那两道微弱、纠缠、极不稳定的光芒看了几息，最终摇了摇头，用一种带着明显惋惜和嘲讽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伪劣双灵根！风、土属性。灵根强度微弱至极，驳杂不堪，属性相冲，几近于无！此生……筑基无望！”
“伪劣双灵根！”
“筑基无望！”
这几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陆沉的心头！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从台上栽倒下去。那两道微弱的光芒，此刻在他眼中，如同最恶毒的嘲讽，宣判了他仙路的死刑！
台下的嘈杂声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响亮的议论和嗤笑声。
“伪劣双灵根？哈哈哈，这比单劣灵根还废啊！”
“属性相冲？风克土？这还修个屁！灵力自己就得打架！”
“啧啧，白瞎了半块灵石，还不如喂狗！”
“看他那病痨鬼的样子，能活几天都难说，还修仙？”
“筑基无望？黄师都这么说了，那真是彻底没戏了！”
各种或尖锐、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扎进陆沉的耳朵。他感觉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那黄袍修士淡漠的眼神，台下那些嘲弄的面孔，还有张山站在人群边缘，眉头紧锁、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诞而残酷的噩梦。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台的，脚步虚浮，如同踩在云端。张山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前辈……”陆沉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张山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眼神复杂：“伪劣双灵根……还属性相冲……唉。这条路，对你来说，太难了。”他顿了顿，似乎想安慰什么，但最终只是拍了拍陆沉的肩膀，“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测灵台上的喧嚣还在继续，宣判着下一个人的命运。陆沉却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他紧紧握着那半块己经失去意义的灵石碎片，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筑基无望……伪劣双灵根……
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他茫然地跟着张山，在泥泞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如同行尸走肉。坊市的喧嚣、修士的交谈、店铺的叫卖，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测灵石上那两道微弱、纠缠、代表着绝望的光芒。
张山显然也心事重重。他肩头的伤势需要尽快处理，而带着一个“筑基无望”的拖油瓶，在资源匮乏的青竹坊，无疑是雪上加霜。他沉默地走着，目光在街道两旁那些挂着简陋招牌的店铺和招工告示上扫视。
“百草居？”张山在一间看起来还算规整、门口飘着淡淡药草清香的店铺前停下脚步。店铺不大，门面有些陈旧，但比周围的棚屋要干净整洁许多。门口挂着一块半旧的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招杂役，管食宿，月例半块下品灵石”。
“就这里吧。”张山对陆沉说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你身体弱，又没修为，去别的地方更危险。药铺杂役虽然辛苦，至少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饿不死。我去跟掌柜说说。”
陆沉麻木地点了点头。他还能有什么选择？杂役……这就是他踏入这修仙界的第一步吗？一个注定筑基无望的……杂役？
张山走进店铺，陆沉站在门外，看着那“百草居”的招牌，闻着那淡淡的药草香，心中一片冰凉。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骨节分明的手，又想起测灵石上那微弱的光芒。
伪劣双灵根……筑基无望……
这几个字，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他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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