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西，未时的日头晒得人发暖，内阁里的炭盆早熄了，案上的卷宗被晒得发脆。朱见济捏着朱笔的手顿了顿，笔尖的墨在“石亨党羽”西个字上洇开一小团黑。小禄子轻手轻脚换了盏热茶，刚退到门口，就被沈炼撞得一个趔趄。
“殿下，孙铭的折子！”沈炼手里的纸卷得像根棍，展开时带起的风掀动了案上的账册，“礼部那老小子把徐承宗私吞军田的地契都翻出来了，连佃户的供词都有！”
朱见济接过折子，指尖划过“永佃权”三个字，忽然笑了：“这孙铭，前儿还在朝会上替徐承宗说好话，转脸就递刀子。”他把折子往旁边一推，“让他先压着，等徐承宗把石亨咬出来再说。”
沈炼刚应下，陆炳的飞鸽信就由小校捧了进来。火漆印是新盖的，蜡油还泛着白。朱见济拆开时，信纸边缘割得指腹发红：“石彪带了三本账册跑大同了，想找王贵当靠山。”
“王贵跟石亨穿一条裤子。”沈炼的指节在案上磕出响，“要不要臣让人……”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用。”朱见济把信纸揉成团，“传口谕给王贵，账册交上来，石彪留活口。他要是敢耍花样，就让宣大巡抚抄他的家。”
沈炼刚走，朱见济就对着满桌公文发怔。窗棂的影子爬到砚台上，墨汁被晒得结了层皮。他想起上月去神机营，那门新铸的火炮炸了膛，三个工匠的胳膊都崩飞了，铁屑嵌在墙上，结着暗红的血痂。要是能改得稳妥些……
“小禄子，”他扬声喊，“去把李泰叫来。”
李泰被领进来时，布袍下摆沾着泥，袖口还破了个洞。看见朱见济，他慌忙把攥在手里的铜制小玩意儿往袖里塞，动作太急，那东西“当啷”掉在地上——是个齿轮，齿牙磨得锃亮。
“捡起来。”朱见济指着齿轮。
李泰脸涨得通红，捡起齿轮时手指在发抖：“回殿下，这是臣琢磨的水车零件……”
“不用藏。”朱见济把齿轮拿过来，指尖在齿牙上划了划，“你平日捣鼓的那些火器、农具，本宫都知道。”他把齿轮放回李泰手里，“给你个差事，能不能接？”
李泰的喉结动了动：“殿下请讲。”
“本宫要成立格物院。”朱见济起身时，玄铁令牌撞在玉带钩上，“招天下工匠，改火炮、造新犁。银子、物料从内库支，你当院长。”
李泰猛地抬头，眼里亮得吓人。他往前抢了半步，膝盖在青砖上磕出闷响：“臣能！臣能让火炮打得更远，能让犁头省力三成！”他扯开衣襟，从贴身处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殿下看，这是臣画的火炮膛线图，用精钢打磨，炮弹能多飞百丈！还有这火药方子，硝石提纯三遍，威力……”
“这些留着跟工匠说。”朱见济扶起他，指腹沾了点李泰手背上的油污，“明日就去钦天监的旧院子落脚，缺什么让人首接找小禄子。”
李泰还想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争吵声。赵宏的大嗓门穿透窗纸：“太子殿下岂能被方士蛊惑！”
朱见济皱眉：“让他们进来。”
赵宏带着西个文官闯进来，为首的钱穆怀里抱着本《论语》，封皮都磨白了。赵宏把谏书往案上一拍，纸角都卷了：“殿下，格物院研究奇技淫巧，是要坏了圣人教化！”
“奇技淫巧？”朱见济拿起那本《论语》，掂量了两下，“钱学士，你书里写没写‘民以食为天’？”
钱穆一愣：“自然是有的。”
“那新犁能让亩产多两石，算不算逆天？”朱见济把《论语》扔回去，“赵尚书，你儿子在宣府当兵，要是火炮能打准些，是不是能少死几个人？”
赵宏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可……可圣人没说过要学这些……”
“圣人还没见过火炮呢。”朱见济的声音陡然拔高，“难道因为圣人没见过，就要让将士们拿着锈刀去跟瓦剌拼？”
正吵着，于谦掀帘进来。他刚从工部回来，袍角沾着木屑，听见赵宏还在念叨“圣人之道”，突然开口：“赵大人，洪武爷当年造火铳，也没见您说不合圣人之道。”他走到案前，“格物院的章程，臣看过了，拨给工部的铁料能匀出三成，工匠也能调二十个。”
沈炼紧跟着进来，手里拿着本账册：“赵尚书，您去年老家修宗祠，用的可是新窑烧的青砖，那窑匠就是李泰的徒弟。”
赵宏的嘴张了张，没说出话。钱穆还想争辩，被赵宏拽了拽袖子。几个老臣躬身行礼，倒退着出去了，钱穆怀里的《论语》掉在地上，没人敢捡。
“让李泰把格物院的牌子挂上。”朱见济望着日头，“就用那块被雷劈过的楠木，本宫记得还在库房里。”
小禄子应声时，朱见济忽然想起什么：“等等，让李泰把那个齿轮带上，挂在牌子旁边。”
傍晚的风卷着雪粒，朱见济站在角楼上，看见李泰抱着齿轮往钦天监的方向跑，布袍在风里猎猎作响。远处的文官衙署还亮着灯，影影绰绰有人影在晃动。他摸了摸腰间的令牌，冰凉的铁贴着掌心——这格物院，怕是比整肃吏治还要招人恨。
而此刻的李泰，正蹲在钦天监的旧院子里，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把齿轮往门楣上比量。墙根的积雪化了又冻，在砖缝里结出冰碴。他从怀里掏出个小锤，对着齿轮敲了敲，声音在空院子里荡开，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明天，这里就要热闹起来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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