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一，天刚蒙蒙亮，朱见济对着铜镜系玉带，指尖把玉扣蹭得发亮。小禄子在旁边踮脚够衣架上的锦袍，袖口扫过妆奁盒，碰掉了半块梅花膏子。
“殿下，真要穿这件？”小禄子捡着膏子碎末，“昨儿御膳房的老王说，您病刚好，该穿件厚点的，那灰鼠皮的就不错……”
“灰鼠皮？”朱见济挑眉转身，月白锦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点灰尘，“穿成个球似的去朝堂？让人笑话我还没好利索？就这件，赶紧的。”
小禄子撇撇嘴，给朱见济系领口时故意拽了拽：“得，您说了算。反正冻着的不是我——哎哎，勒着了！”
宫道上的残雪被扫成小堆，青石板缝里还嵌着冰碴。朱见济踩着碎冰走，靴底碾得冰碴咯吱响，远远望见乾清宫的鎏金顶子，听见朝靴摩擦地面的窸窣声——文官们怕是早到了。
刚到殿门，就撞见一群人往里挤。礼部侍郎的朝珠缠在了一起，正跟同僚手忙脚乱地解，抬眼瞧见朱见济，珠子“哗啦”掉了一地：“太子殿下？您……您这是好了？”
议论声跟捅了马蜂窝似的炸开，朱见济目不斜视往里走，经过于谦身边时，老大人正低头捡掉落的朝笏，指尖冻得发红。
“殿下今日气色，能嚼得动牛肉了。”于谦把朝笏揣回怀里，胡子上还沾着点雪粒。
“托于大人福。”朱见济往他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昨夜梦着您请我吃酱肘子，啃得正香，太监来报时辰，差点把我气哭。”
于谦闷笑出声，刚要接话，殿外太监尖着嗓子喊：“陛下驾到——”
百官瞬间噤声，齐刷刷转过去。朱祁钰穿着龙袍大步进来，龙纹在晨光里晃眼，他扫了一圈，目光在朱见济身上顿了顿，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才坐上龙椅。
“有事启奏，没事……”朱祁钰的话没说完，通政司太监跟滚地葫芦似的冲进来，靴子上的泥点子溅到龙阶上。
“陛下！急报！”太监举着信纸的手在抖，“锦衣卫在慈宁宫搜出这个！孙太后……孙太后给瓦剌写信，说只要英宗能回来，就把大同三城……”
“废物！”朱祁钰一把抢过信纸，看了两行猛地拍案，龙椅扶手的漆皮崩掉一块，正砸在地上的香炉上，“老虔婆！传旨！废了她的封号，扔进西苑喂蚊子去！”
百官“噗通”跪倒一片，有个年轻翰林没跪稳，往前扑了个趔趄，差点撞翻旁边的铜鹤。朱见济往前迈了半步，袍角扫过地砖上的香灰。
“父皇息怒。”他声音不高，却让满殿的抽气声都停了，“儿臣斗胆说句，孙太后终究是先帝封的皇后。”
朱祁钰转头瞪他，眼里的火快烧出来了：“怎么？你要替她说话？”
“儿臣不敢。”朱见济垂下眼，指尖捻着袖口的暗纹，“只是废了封号，民间怕是要嚼舌头，说父皇容不下长辈。不如……”他抬眼时，目光扫过百官，“保留太后名号，挪去西苑静养，断了她跟外朝的往来，这辈子不许出来。既全了孝道，又绝了后患，您看？”
户部尚书刚要磕头，听见这话猛地抬头，额头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流：“太子殿下说得是！臣附议！这法子……这法子周全！”
“臣附议！”
“臣附议！”
附和声跟潮水似的漫上来，朱祁钰盯着朱见济看了半晌，突然抓起案上的茶盏往地上一摔，茶水溅了周显一袍角：“准了！传旨！孙太后迁居西苑，谁敢私下去探视，打断腿扔进护城河！”
“陛下圣明！”山呼声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掉，有粒还掉进了于谦的茶杯里，老大人不动声色地用袖子挡了挡。朱见济站在原地，感觉后背的汗把里衣都溻透了——这步棋，赌对了。
早朝散后，朱祁钰把于谦和朱见济留到偏殿，指着案上的密信冷笑：“这老东西藏了这么久，我早知道她不安分。”
“陛下当断则断，该松快松快了。”于谦喝了口茶，茶叶梗漂在水面上，“前几日钦天监说，三月里该有场好雨，正好春耕。”
朱见济没接话，看着窗外的雪堆发愣。这场闹了快半年的事，总算结了。父皇赢了权，他赢了人心，皆大欢喜。
从偏殿回东宫的路上，小禄子一路碎碎念：“殿下您是没瞧见，刚才周显那脸，白得跟纸似的，听说他前几日还给孙太后递过信呢……”
朱见济踹了他一脚：“少管闲事，去御膳房看看，早上说的酱肘子炖上了没。”
夜幕降临时，东宫烛火摇曳。朱见济正翻太医院的名册，小禄子掀帘进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肘子。
“殿下，锦衣卫来报，曹吉祥那边不对劲。”他把肘子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傍晚让人把慈宁宫的旧物全烧了，黑烟冒得跟什么似的，还去了石府，关着门说了半宿。”
“说什么了？”朱见济翻过一页纸，名册的纸边有点毛糙。
“听墙角的弟兄说，他喊得跟杀猪似的，”小禄子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说‘再不动手，咱们都得死无葬身之地’，石亨那老东西还在里头拍桌子。”
朱见济笑了笑，把名册合上，封皮上的金字在烛火下闪了闪：“知道了。让陆炳盯紧点，别让他们跑了。对了，肘子的骨头呢？扔给门口的大黄狗。”
小禄子应声退下，出门时还撞了下门框。朱见济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夜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有点疼。天边的残月像把弯刀，悬在角楼顶上。
孙太后倒了，这些爪牙急了？也好，省得他一个个去揪。
他摸了摸袖袋里的玉佩，是今早小禄子掉地上捡回来的，还沾着点梅花膏子的味儿。
夜风里，隐约传来西苑方向的梆子声，一下一下，敲得很沉。朱见济知道，今夜过后，宫里的天，彻底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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