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的夜色漫进御书房时，朱见济正用指尖捻起一枚黑子。烛火在棋盘上投下晃动的影，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首拖到架着的《海防图》上。图上泉州港外添了几个朱砂点，是他按前世记忆标下的暗礁——去年有艘走私船就撞在那里，连船带货沉了个干净。
“落子啊。”朱祁钰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手里转着枚白子，指腹磨过棋子边缘，沙沙轻响。案上青瓷碗里，雨前龙井还冒热气，茶叶在水里浮浮沉沉。
朱见济手腕微顿，黑子落在棋盘右下角，断了白子的活路。这步“倒脱靴”是他穿来后偷偷练的，前世在棋谱上见过，现世的棋手还没这么下的。朱祁钰“咦”了一声，俯身细看时，袍角扫过炭盆，火星子噼啪跳了两跳。
“上个月教你的‘钻缝术’，倒用得熟了。”朱祁钰拈起白子转半圈，往棋盘中央一放，“围地得留气。”
朱见济指尖在膝头轻叩——这是穿越后养成的习惯，前世开会时总爱敲桌提神。抬眼正看见朱祁钰端茶碗，茶沫沾在唇角，像片没掉的雪花。
“父皇，松江布在暹罗，一尺能换半斤胡椒。”朱见济忽然开口，烛火在他眼里明明灭灭，“如今海禁，私商压到三尺换半斤，一年至少多赚走二十万石。”
朱祁钰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下棋还说生意经？”放下茶碗，指节敲棋盘，“又琢磨出什么了？”
朱见济往炭盆添块银炭，火苗腾地窜起来。“儿臣算过，官府开海，设市舶司抽三成税，三年就能赚回造二十艘新船的银子。”他从袖中摸出折角本子，纸页上画着歪歪扭扭的账，“每艘船配十二门佛郎机炮，海寇再不敢来。”
朱祁钰接过本子，指尖划过数字。朱见济笔迹旁总有些小字，“需扣船损耗”“水师饷银得另算”，倒像个老掌柜。“你是说开海禁？”他声音沉了沉，“科道官刚说海寇未平……”
“是弛禁。”朱见济打断他，指尖点在《海防图》的泉州港，“先从福建、广东试，让地方官自己报章程。好就推，不好就改。”
朱祁钰没说话，抿了口凉茶。“你连佛郎机炮都算进去了。”忽然笑了，揉了揉朱见济的头发，“去年平粮价，你说‘钱要流动才活’；今年定大同，说‘兵要能战才稳’。如今又盯上海，倒像你当皇帝。”
“儿臣不敢。”朱见济低下头，耳尖发烫。他想起穿越前看的史料，此刻葡萄牙人己经绕过好望角，再不动手，海权就被人抢了去。
“不敢？”朱祁钰挑眉，把那枚被断了活路的白子扔棋盘外，“不敢能盯市舶司旧档三个月？能让周衡抄《瀛涯胜览》？”忽然俯身，“你真觉得宝船能再出海？”
“要比成祖爷走得更远。”朱见济指尖在图上从泉州划到非洲东海岸——这是他凭前世记忆补的，“儿臣想立考成法，官员升迁不光看政绩，还要看税银、看海船带回的货。谁能通商路，就让谁当封疆大吏。”
“考成法？”朱祁钰拈起枚黑子转着，“文官们要骂你俗了。”
“百姓饿肚子时，清名填不饱肚子。”朱见济声音轻却硬，“儿臣要能做事的官，不是能作诗的。”
朱祁钰看着他，忽然叹气。“你这性子像你母后。”拿起朱见济的手包在掌心，“她绣屏风，针脚细，关键处针针往布眼里扎。”
窗外起风，卷着雨点打窗棂。小禄子在外头添烛，影子缩成一团。
“说起来，”朱祁钰从卷宗里抽出《西域杂记》，“西域使者说，西边有个葡萄牙国，派船往南找香料国。”
朱见济接过杂记，指尖划过“葡萄牙”三字。他比谁都清楚，这群“多脚虫”帆船，几十年后就要垄断香料贸易。“他们的船怎么样？”
“不大，帆倒不少，像多脚虫。”朱祁钰比划着，“使者说，他们靠星星指路。”
朱见济把杂记一放，黑子啪地落棋盘：“他们敢走，咱们为什么不敢？成祖爷的宝船比他们大三倍，咱们的海图比他们的星星准十倍。”他眼里的光比烛火亮，“造一百艘新船，装二十门炮，让水师标下所有能到的地方。让小国看看，大明的船不光运香料，还能护着他们。”
朱祁钰忽然大笑，震得书册哗啦啦响。“好个‘护着他们’！”拍着桌子，“朕让你试。要造船，给你银子；要立考成法，朕压着文官。”
朱见济愣住了。他原准备了三份奏报，从利弊讲到祖宗成法，没想父皇一口应了。
“傻了？”朱祁钰挑眉，“以为朕会拦着？守江山不如闯江山。你想闯，朕给你搭台子。别摔着就行。”
“儿臣不会摔。”朱见济声音发紧，看着棋盘，自己的黑子围了大半地，白子在边角留了活口。“父皇是让着我？”
“是让你知道做事要留余地。”朱祁钰把最后一枚白子放黑子旁，“开海禁总会有人反对，给人家留路，也是给自己留路。”他忽然放低声音，“就像当年，朕没把你废太子的事做绝。”
朱见济指尖攥紧，棋子硌得手心发疼。抬头正看见朱祁钰望着窗外的雨，鬓角白发在烛火里泛银光。
“儿臣明白。”朱见济把黑子放回棋罐，“考成法先从户部、兵部推，这两个部跟钱粮、兵事打交道多，容易见成效。”
“嗯。”朱祁钰点头，“明日早朝，你提开海禁的事。于谦那里，朕打过招呼了。”
朱见济心里一暖，原来父皇早安排好。他想起穿越前看的史料，于谦其实一首主张弛禁，只是缺个契机。
“对了，”朱祁钰摸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船形玉佩，帆上刻着“济”字，“你母后当年求的，盼你像船行水上，遇浪不翻。”
朱见济接过玉佩，触手温润。系在腰间，暖意一点点渗进来。
雨还在下，敲窗淅淅沥沥。朱祁钰重新摆棋，烛火映得父子俩的影子挨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
“再下一盘？”朱祁钰问，声音疲惫却轻快。
“好。”朱见济拈起黑子，落得很慢。他知道，这盘棋下完，明天开始，要借着穿越的先知，把大明推向连成祖爷都没见过的海权时代。
窗外的雨里，隐约有码头的号子，混着风声像支遥远的歌。朱见济想，总有一天，要站在新宝船上，让海风带着大明的旗帜，飘向所有地图未及的角落。那一天，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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