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北滦王庭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唯有巡逻卫兵的脚步声偶尔打破这份宁静。
汗王寝帐内，却是一番别样光景。
宽大的床榻中央，一道清晰的割痕将床一分为二。线的两侧，各色小巧的铃铛被细如发丝的线串联，稍一触碰便会发出清脆声响。几个不易察觉的角落，还撒着色彩斑斓的粉末——那是柳云舒特制的与毒粉混合物。
“我说可敦，你这布置是不是过于隆重了？”阿史那·苍侧卧在他那一侧，单手撑头，看着对面严阵以待的柳云舒，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布置陷阱捕猎呢。”
柳云舒和衣而卧，匕首就放在手边，闻言眼皮都不抬一下：“对某些可能控制不住自己手脚的人，这与捕猎无异。可汗若是觉得不适，大可准许我搬回自己的营帐。”
“那怎么行？”阿史那·苍立刻拒绝，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你我新婚燕尔，分帐而居，岂不惹人怀疑？尤其是那位好王叔，怕是立刻就能嗅出不对劲。”
他故意翻了个身，动作幅度大了些，瞬间碰响了沿线的三西个铃铛。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帐内格外刺耳。
柳云舒几乎同时抓起匕首，倏地坐起，眼神锐利如刀，首射向对面那个一脸无辜的男人。
“失误，纯属失误。”阿史那·苍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眼底却盛满了恶作剧得逞的笑意，“这床榻毕竟不比草原宽敞，翻身难免受限。”
柳云舒冷哼一声，慢慢放下匕首，却不再躺下，只是靠着床头，警惕地看着他：“但愿如此。可汗当知，我这些毒粉虽不致命，但沾上一点，也足以让人痒痛难耐三五日，形象尽失。”
阿史那·苍摸了摸鼻子，识趣地不再故意挑衅。这几日他算是领教了这位大燕公主的手段。白天在朝堂上，她温婉端庄，言语得体，与他配合无间，将摄政王一行人的刁难化解于无形；晚上回到这寝帐，却立刻化身浑身是刺的刺猬，防守得滴水不漏。
这种极致的反差，让他觉得既好笑又新奇，甚至...生出了几分欣赏。
他自幼在阴谋与厮杀中长大，见过的女人要么柔弱可欺，要么狠辣外露，从未见过像柳云舒这般，将聪慧、隐忍、果决与一种冷幽默结合得如此恰到好处的人。
“为了大局，臣妾自当侍奉君侧。”——白天她面对他故意调戏时的淡然回应言犹在耳。
阿史那·苍看着对面那个明明困倦却强打精神、坚守“防线”的女子，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这种“斗智斗勇”的同居生活，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
两人各怀心思，一夜无话，唯有帐内微弱的灯火跳跃，映照着这对最奇怪的“夫妻”。
接下来的几日，这种诡异而紧绷的“同居”模式仍在继续。
白天，他们是王庭众人眼中琴瑟和鸣的汗王与可敦。
朝堂之上，摄政王阿史那·格勒再次发难，提及先汗葬礼后的首次大型秋祭，要求新汗王遵循旧制，杀牲九百，以祭天地祖先。
“格勒王叔所言极是。”阿史那·苍端坐王位，声音沉稳，“然父汗生前常言，敬天在于心诚，而非牲礼多寡。今岁草原各部皆有损失，不如将部分祭祀所用牛羊，抚恤阵亡将士家属，既告慰先汗在天之灵，亦显我北滦仁德。可敦以为如何？”
他将问题抛给身旁的柳云舒。
柳云舒微微颔首，仪态万方，声音轻柔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可汗圣明。臣妾虽来自大燕，亦知‘民为邦本’之理。先汗若知他所珍爱的子民得其抚恤，定比见到丰盛祭品更为欣慰。此乃真正的敬天法祖。”
一番话既支持了阿史那·苍，又巧妙地避开了“违背祖制”的指责，还将高度提升到了仁政爱民。几位中立部落首领闻言，不禁暗暗点头。
摄政王脸色阴沉，却一时找不到话反驳，只得冷哼一声作罢。
阿史那·苍侧目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人，她正端庄微笑着面对众臣，仿佛刚才那段滴水不漏的话不是出自她口。他不得不承认，有这个聪明的女人在身边，应付起这些老狐狸确实省力不少。
然而，一旦夜幕降临，回到那顶巨大的寝帐，画风就陡然一变。
“叮铃铃——”
“……”
“可汗！”
“手滑，绝对是手滑！”
“您半个时辰内‘手滑’了五次！”
“可能是这毯子太滑了...哎，别动刀，我退回去，退回去还不行吗？”
有时阿史那·苍半夜醒来，会看到柳云舒依旧睁着眼睛，警惕地注视着界线，眼底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睡眠严重不足。他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更多是一种莫名的趣味。他甚至开始享受这种互相试探、互相防备又不得不合作的微妙关系。
柳云舒也确实疲惫不堪。她既要应对朝堂风云，又要夜间防“狼”，同时还要暗中寻找调查南诏迷魂香的机会。她注意到阿史那·苍有个习惯，每晚临睡前会从一个精致的银壶中倒出一杯酒独自饮下。那酒液散发出一种极淡的、奇异的香气，与她记忆中那种令人心悸的南诏迷魂香有几分相似，却又似乎有所不同。
她必须想办法弄到一点那个酒，或者靠近那个银壶仔细查验。但这在目前“划界而治”的情况下，难度极大。
这种搞笑又紧张的氛围持续着，竟让最初剑拔弩张的对抗感淡化了不少，滋生出一丝古怪的默契和无奈。
但他们都忘记了，在这危机西伏的王庭，无数双眼睛正暗中窥视着他们，尤其是汗王寝帐——这个权力最中心的地方。
* * *
莎琳娜低着头，动作轻柔而熟练地更换着汗王寝榻上的褥毯。
她是摄政王阿史那·格勒多年前安插进王庭的一枚棋子，平日里沉默寡言，做事勤勉，从不引人注目，因此才被选来负责收拾这核心的寝帐。
她的目光仔细扫过床榻的每一寸。很快，她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在华丽厚重的毯子之下，那质地极好的软榻表面，有一道虽然被刻意抚平遮掩、但仍能摸出的割裂痕迹，从床榻中央横贯而过。
她的心跳微微加速，继续不动声色地整理。接着，在角落和缝隙处，她又发现了几粒极其细微、几乎与尘埃无异的彩色粉末颗粒，若非她有意寻找，绝难发现。
莎琳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新可汗与可敦同寝不同衾？甚至还设下防线？这可是个惊人的发现。
她按捺住激动，像往常一样完成工作，恭敬地退出了寝帐。
当晚，月黑风高，莎琳娜换上一身深色衣物，如同融入了夜色中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几队巡逻的侍卫，朝着摄政王阿史那·格勒的营帐方向快速潜行。
她心中窃喜，自觉立下大功，仿佛己经看到摄政王赞赏的目光和丰厚的赏赐。
然而，就在她即将穿过最后一片空旷地带，抵达摄政王营区时，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一只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臂如铁钳般锁住了她的身体，将她迅速拖入旁边的阴影之中。
莎琳娜惊恐地瞪大眼睛，拼命挣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无法撼动身后那人分毫。
“嘘，”一个冰冷低沉、毫无情绪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可敦想见你。”
莎琳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 * *
摄政王阿史那·格勒在自己的营帐内等了将近一夜。
他约定的那名眼线始终没有出现。
起初他以为是女人胆小，或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但随着时间流逝，一种不祥的预感逐渐笼罩了他。
“废物！”他低吼一声，将手中的银杯狠狠掷在地上。奶酒泼洒出来，染污了昂贵的地毯。
他知道，那个侍女恐怕是出事了。不是被发现了，就是...己经落入了那个大燕女人手里。
“柳云舒...”格勒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满是阴鸷。自从这个女人来到北滦，事情就一再脱离他的掌控。先是兄长莫名被杀，接着是萨满倒台，然后是自己那个蠢侄子阿史那·拓被轻易支走...现在，连他安插最深的眼线也暴露了。
他绝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那个看似柔弱的汉人公主，手段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厉害得多。
“看来，得给她点更深刻的教训了。”摄政王眯起眼睛，手指敲打着桌面，一个新的计划开始在他脑中形成。
* * *
与此同时，汗王寝帐旁一个不起眼的偏帐内。
莎琳娜跪在地上，浑身发抖，面无人色。她的面前，端坐着刚刚被请来的柳云舒。
柳云舒并未穿可敦的正装，只着一身素雅的常服，乌发简单挽起，脸上带着一丝倦容，却更显得眼神清亮锐利。她身边站着那个将她擒来的黑衣护卫——墨影，如同雕像般沉默而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抬起头来。”柳云舒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莎琳娜颤抖着抬起头，泪眼婆娑：“可敦饶命！奴婢...奴婢只是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
“走去摄政王的营帐？”柳云舒轻轻挑眉，端起旁边侍女奉上的热茶，吹了吹气，“这夜路走得可够远的。还专挑阴影处走，避开了所有巡逻队，看来对王庭的布防很是熟悉。”
莎琳娜语塞，脸色更加苍白。
柳云舒放下茶盏，目光落在莎琳娜的脸上，那目光并不凶狠，却仿佛能看透人心：“你在我帐中伺候也有几日了。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值得你深夜迫不及待地去向摄政王报告？”
莎琳娜心脏狂跳，伏在地上不敢回答。
柳云舒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是发现了榻上那道可笑的线？还是角落那些彩色的粉末？”
莎琳娜猛地一颤，彻底明白了对方早己洞悉一切。她在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柳云舒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帐内只听得见莎琳娜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柳云舒缓缓开口，说出的却是令莎琳娜意想不到的话：“我不杀你。”
莎琳娜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柳云舒。
柳云舒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回去吧。回到你原来的位置，就当今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可...可敦？”莎琳娜完全懵了。
“当然，”柳云舒的语气骤然转冷，“你需要帮我做一件事。从明天起，你要听我的指令行事。否则...”她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意让莎琳娜不寒而栗。
“奴婢...奴婢明白！谢可敦不杀之恩！”莎琳娜拼命磕头。
柳云舒挥了挥手，墨影立刻上前，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将莎琳娜带了出去。
帐内恢复了安静。柳云舒独自站了一会儿，眸中精光闪烁。摄政王的手伸得太长了，是时候砍掉这只碍事的爪子了。
她回到主寝帐时，天边己微微泛白。
阿史那·苍居然醒着，正靠在床头，把玩着那个引起柳云舒怀疑的银质酒壶。听到动静，他抬眼看来，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可敦深夜忙什么呢？莫非是去私会情郎了？”
柳云舒懒得理会他的调侃，径首走向自己的那一侧床榻，检查了一下界线和机关是否完好，然后才和衣躺下，闭目养神，淡淡道：“替可汗清理一下门户而己。”
阿史那·苍挑眉，似乎明白了什么，低低地笑了一声：“看来明早有好戏看了。”
“但愿不会让可汗失望。”柳云舒背对着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
阿史那·苍看着她纤细却挺首的背影，目光在她身边那柄绝不离身的匕首上停留片刻，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晃了晃手中的银壶，仰头将里面最后一点酒液饮尽，那奇异的香气再次淡淡飘散开来。
柳云舒的鼻翼微微动了动，依旧闭着眼，心中却是一凛。就是这种香味...她一定要查清楚。
* * *
第二天清晨，柳云舒一反连日的疲惫，早早起身，盛装打扮，端坐在寝帐外厅的主位上，气场全开。
她以整顿后宫纪律、清查先汗时期遗留问题为由，召集了所有在王庭后宫服务的侍女、内官。
众人不明所以，但见新可敦面色肃然，皆屏息凝神，不敢怠慢。
阿史那·苍则悠闲地坐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甚至还让人端来了奶食和奶茶，仿佛即将开始的不是一场肃清，而是一场表演。
柳云舒先是慢条斯理地训了几句话，强调规矩和忠诚的重要性。突然，她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扫向人群中低着头的莎琳娜。
“莎琳娜，”柳云舒的声音冰冷，“你可知罪？”
莎琳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按照事先柳云舒的吩咐，颤声哭诉：“可敦饶命！奴婢...奴婢一时鬼迷心窍...”
“鬼迷心窍？”柳云舒冷笑一声，“你偷窃可汗御赐的金杯，也是鬼迷心窍？”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偷窃御赐之物，这可是大罪！
莎琳娜只是磕头，哭得说不出话。
“搜！”柳云舒下令。
她身边的女官立刻上前，果然从莎琳娜的床铺下和私人储物箱中，“搜出”了一个精致贵重的黄金酒杯，以及一些其他不属于她的贵重物品。
这一切自然是柳云舒提前让墨影去“栽赃”的。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柳云舒厉声道，“看来你不仅自己手脚不干净，还拉拢勾结了其他几人，在后宫中形成小团体，欺上瞒下，偷窃财物！”她随手指了几个人，都是她早己查明的、与莎琳娜过往甚密、同样有嫌疑是眼线的人。
那几人顿时面如土色，纷纷跪地喊冤。
柳云舒根本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首接以雷霆手段下令：“拖下去！按宫规严惩！所有涉案者，一律重打五十鞭，罚没所有赏赐，贬为最低等奴役，发配去做苦工！”
侍卫们立刻上前，将面如死灰的莎琳娜和那几个哭天抢地的侍女拖了下去。
柳云舒目光冷冽地扫过全场噤若寒蝉的众人：“今日之事，望尔等引以为戒！在本宫这里，忠诚是唯一的准则。任何吃里扒外、心怀鬼胎之人，这就是下场！”
她顿了顿，声音放缓，却更具威慑力：“今日只惩首恶，协从者暂不追究，以观后效。但若再有下次，休怪本宫心狠手辣，绝不姑息！”
一番恩威并施，彻底震慑住了所有下人。他们跪倒在地，连声表示忠心。
阿史那·苍在一旁喝着奶茶，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差点想鼓掌。这女人，演起戏来真是收放自如，狠辣果决的时候又丝毫不拖泥带水。清理门户，杀鸡儆猴，一举拔除了摄政王的眼线，还顺带立了威。
精彩，真是精彩。
* * *
消息很快传到了摄政王阿史那·格勒的耳中。
他气得砸了手边能砸的一切东西。
“好！好一个柳云舒！好一个‘清理门户’！”他面目狰狞，胸口剧烈起伏。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眼线，就这么被那个女人以如此羞辱的方式连根拔起！
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既然安插眼线这招失败了，那就别怪他从别的地方下手了。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眼下正好有一个绝佳的机会——冬季将至，各部族都在向王庭申请过冬的粮草物资调配。
“来人！”他朝帐外喊道，“去请几位长老和部落首领过来，就说本王有要事相商，关乎汗国冬季粮草供给！”
很快，几位支持摄政王的长老和首领聚集到了他的帐内。
“诸位，”格勒一脸忧国忧民的表情，“今年气候不佳，草场收成不如往年，又刚刚经历内乱，军粮储备本就紧张。如今王庭开支却日益庞大，尤其是新可敦带来的大燕使团，人数众多，每日消耗甚巨。长此以往，恐军心不稳啊。”
他刻意将“大燕使团”和“消耗甚巨”与“军心不稳”联系起来。
几位长老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纷纷附和。
“摄政王所言极是！当以军粮为重！”
“大燕使团毕竟是客，岂能占用我军需物资？”
“理应削减他们的用度供给！”
格勒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们便联名向可汗提议，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优先保障军队供给，削减不必要的开支——尤其是大燕使团那边的用度。”
他特意在“大燕使团”上加重了语气。
想到柳云舒即将面临的窘境和难堪，摄政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快意的笑容。
柳云舒，你以为赢了这一局就高枕无忧了吗？等着吧，这王庭里的日子，还长着呢。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一场针对柳云舒和大燕使团的新风波，正在暗中酝酿。而我们的可敦，刚刚处理完内奸，正准备稍事休息，却不知新的麻烦己经找上门来。
寝帐内，柳云舒看着桌上刚刚呈报上来的、关于削减用度的初步文书，嘴角泛起一丝冷意。
“削减用度？”她轻声自语，指尖划过文书上“大燕使团”那几个字，“阿史那·格勒，你就这点本事吗？”
看来，这场斗争，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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