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余波尚未在山谷间完全消散，鹰嘴涧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不是安宁，而是极度透支后的真空，是血腥杀戮骤然停止后留下的耳鸣般的嗡鸣。夕阳将最后一点残红泼洒在硝烟弥漫、尸骸狼藉的阵地上，像一层凝固的血痂。
狂喜、痛哭、嚎叫…这些劫后余生的本能发泄，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便被更深沉的疲惫和巨大的悲伤所淹没。还能动弹的人茫然地站着或趴着，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己经被刚才那场炼狱抽干。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火药味和一种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令人作呕。
凌寒是第一个从这种麻木中强行挣脱出来的。他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目光所及，尽是惨烈。坍塌的工事下露出僵首的肢体，熟悉的战友变成了冰冷的、残缺不全的物体，伤员的呻吟微弱而绝望。
“救人！清点人数！抢救伤员！”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裂，却像一根鞭子抽醒了幸存的人们。
没有欢呼胜利的时间。生存的本能驱使着还能行动的人，开始在这片废墟和尸堆中艰难地搜寻生命的迹象。动作机械而麻木，每一次翻动都可能看到熟悉的、却己失去生机的面孔。
周老黑拖着一条被弹片划伤的腿，一瘸一拐地组织人手。赵大锤脸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擦伤，简单用破布勒住，依旧沉默地背起一个腿部炸断的队员往山洞深处挪。顺子腿上的伤口狰狞外翻，却咬着牙用刺刀当拐杖，帮忙搀扶其他人。
王文瀚和他的“技术组”也冲了出来，木头和石头脸上还带着实验失败留下的黑灰，此刻却毫不犹豫地投入到抢救中。他们没有医术，只能撕开尽可能干净的布条，用烧开后又放凉的水（极其珍贵）冲洗伤口，撒上最后一点止血的草药灰或干脆用烧红的匕首灼烫——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防止感染溃烂的办法，惨烈而原始。每一次灼烧皮肉的滋滋声和伤员抑制不住的惨嚎，都让执行者浑身颤抖。
凌寒亲自检查每一个角落。他看到一个年轻的队员，上午还兴奋地摆弄着新到手的三八枪，此刻半个身子被埋在塌陷的工事下，早己没了呼吸，眼睛还圆睁着，望着灰红色的天空。他默默地蹲下身，合上他的眼睛，徒手刨开碎石，试图将尸体拖出来，手指很快被磨得血肉模糊。
统计结果很快出来，冰冷得让人窒息。鹰嘴涧小队，战前连同新加入的三人，共十二人。阵亡西人，重伤三人（能否活下来全靠天意），轻伤几乎人人带彩。还能保持完整战斗力的，算上凌寒自己，只剩五人。
近乎全军覆没的代价，换来的是一场惨胜。
压抑的哭泣声终于再也忍不住，在幸存者中低低响起。不是为了自己活下来，而是为了永远倒下的兄弟。
凌寒站在山洞中央，看着眼前凄惨的景象，听着压抑的悲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但他不能倒下，甚至不能流露出太多的悲伤。他是主心骨，他必须撑住。
“把牺牲的弟兄…抬到后面干净点的地方，整理好遗容。”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重伤的兄弟，尽全力救！用最好的药（虽然几乎没有），吃的喝的先紧着他们！还能动的，跟我清理战场，加固工事！鬼子只是暂时退了，未必不会杀个回马枪！”
他的话将众人从悲伤中拉回残酷的现实。是的，危险并未远离。
幸存者们再次行动起来，带着巨大的悲痛和疲惫，默默地收敛战友遗体，照顾伤员，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开始修复几乎被彻底摧毁的工事。效率低下，却没有人抱怨。一种经历过生死与共后形成的、更加沉凝的凝聚力，在无声中弥漫开来。
凌寒强撑着巡视了一圈， especially 去看了那条废弃猎道。那个“大家伙”爆炸的威力超乎想象，将拐角处炸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周围的岩壁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破片凿痕。没有发现日军尸体（可能被撤退时带走了），但深坑里和周围溅满了大量暗褐色的血迹和破碎的衣物碎片，无声地诉说着那最后一击的恐怖效果。这多少算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
夜色彻底降临，鹰嘴涧点起了小小的篝火（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但伤员需要保暖和热水）。气氛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简单的食物（几乎是糊状的野菜混着一点点粮食）分发下去，没人有胃口，但都强迫自己吞咽。活下去，需要能量。
凌寒没有休息。他借着火光，再次拿出那本破烂的笔记本，用几乎握不住笔的手，记录下这场战斗的每一个细节：敌我兵力火力对比、战术得失、新式炸药的实际效果（威力巨大但极不稳定）、暴露出的问题（医疗、通讯、兵员补充）、牺牲者的名字…
笔尖几次停顿，因为手指的颤抖和内心的巨痛。这不是冷冰冰的数据，这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教训。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将军成长史写完最后一句，他合上笔记本，目光扫过蜷缩在篝火旁、伤痕累累、昏昏欲睡的队员们，最后落在山洞深处那几缸硫酸和一堆“破烂”上。
代价太大了。但鹰嘴涧还在，种子还在。
他必须思考未来。经过此战，鹰嘴涧的位置彻底暴露，日军虽暂退，但绝不会放弃。下一次来的，只会更凶猛。这里，不能再待了。
转移，势在必行。但往哪里转移？带着这么多伤员，能走多远？新的落脚点在哪里？乌鸦坳兵工厂还能不能去？周围的土匪经过此战，会是什么态度？瓦窑村的乡亲会不会受到牵连？
一个个问题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他的脖子上。
还有队伍本身。伤亡惨重，士气虽然未垮，但亟需休整和补充。王文瀚的“科技树”刚刚冒出一点芽，急需一个相对安全稳定的环境才能继续发展。兵员从哪里来？可靠的兵员？
就在凌寒思绪纷乱，头痛欲裂之际，负责夜间警戒的柱子（他伤势较轻）突然压低声音道：“队长…有动静…山下…好像有人上来…人不多，鬼鬼祟祟的…”
所有还能动的人瞬间惊醒，抓起了身边的武器！难道鬼子真的杀回来了？！
凌寒的心也猛地一紧，示意大家隐蔽，自己悄悄摸到阵地边缘，借着微弱的月光向下望去。
果然，有几个黑影正沿着山路，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跌跌撞撞地向上摸来。看动作，不像是训练有素的日军，反而有些…慌乱？
“站住！再动开枪了！”周老黑嘶哑地吼了一声，机枪对准了下方的黑影。
那几个黑影吓得立刻趴倒在地，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的声音颤抖着传来：“别…别开枪！是…是瓦窑村的…石根叔让…让我们来的…救救我们…”
瓦窑村？石根叔？
凌寒一愣，示意周老黑先别开枪。他仔细看去，果然是几个穿着破烂农民衣服的年轻人，手里似乎也没拿武器。
“就你们几个？上来！”凌寒低喝道。
那几个人这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上山涧。一到跟前，看到这修罗场般的景象和一群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伤兵，都吓得脸色惨白，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咋…咋打成这样…”为首的一个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正是那晚表示要加入的后生之一，叫虎子。
“村里出事了？”凌寒没时间寒暄，急切地问道。
虎子猛地点头，眼泪刷地就下来了：“鬼子…鬼子白天去了村里！逼问你们的下落！石根叔被打得半死…吊在村口树上…鬼子说…说不交出你们，明天…明天就屠村！俺们…俺们是偷偷跑出来报信的…凌队长，救救瓦窑村吧！”
轰！
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凌寒和所有幸存者的心头！
刚刚击退强敌的微弱喜悦荡然无存，一个更加残酷、更加急迫的两难抉择，如同冰冷的绞索，骤然套在了鹰嘴涧的脖子上！
救，还是不救？
去救，以他们现在这残兵败将的状态，无疑是自投罗网，正中鬼子下怀！
不救？瓦窑村的乡亲因他们而遭难，良心何安？日后还有何面目立足？还有哪个百姓敢支持他们？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凌寒身上。这一次，目光里除了依赖，更添了无尽的沉重和…一丝绝望。
凌寒站在原地，山风吹动他破碎的衣角，露出下面包扎的伤口。他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明暗不定，眼神深处是剧烈的挣扎和痛苦。
一边是生死与共、亟待休整的弟兄，一边是无辜被牵连、濒临毁灭的乡亲。
无论怎么选，似乎都是死路。
绝境，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更残忍的方式降临。
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再睁开时，那双疲惫不堪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决绝。
“柱子，”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腿脚最快，立刻出发，去盯着瓦窑村方向的动静，有任何异常，立刻回报！”
“其他人，”他目光扫过一张张茫然、悲愤、绝望的脸，“抓紧时间休息，处理伤口，补充体力，检查武器弹药。”
他没有说救，也没有说不救。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又猛地提了起来。
“天亮之前，我们必须拿出一个能救下瓦窑村，又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办法。”
“否则，咱们就和瓦窑村的乡亲，还有这鹰嘴涧…”
“一起葬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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