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的云，像被谁打翻的奶盖，厚厚一层铺在天空。林星拖着二十八寸的行李箱，从高铁站出口挤出来，一眼就看见周落举着“欢迎回家”的灯牌——灯牌是她用去年剩下的冷焰火管做的，通电后发出柔和的绿光，像把极光折进了塑料壳。
江砚靠在护栏边，低头回消息，牛仔外套袖口磨得更毛了，却干净得没有一丝旅行痕迹。林星走近，他抬头，目光穿过人潮，准确落在她脸上，像把一年的时差一秒归零。
没有人说话。江砚伸手，接过行李箱，指尖碰到她手背，微凉，却足够让心跳失速。
二
回北城的第一晚，三人去了新开的“纸飞机”小酒馆。老板是程放，墙上挂满客人留下的手工纸飞机，每只机翼写着一句“未寄出的话”。周落一进门就嚷嚷：“程老板，给我们留面墙，今晚要包场。”
程放笑着指最显眼的位置：“早留好了，三联幅尺寸，1.2×2.4，够你们挥霍。”
林星把帆布筒放上台面，抽出卷好的画——那是她在南方支教三个月里完成的“下半部”：
上半幅是北城雪夜；
中间是极光闪电；
下半幅，却是一片陌生山谷，满天星斗倾泻，像有人把宇宙打翻在梯田。
她没解释，只问：“有银色颜料吗？”
程放递给她一支全新喷漆，-40℃防冻，瓶身写着：Pht。
三
夜里十一点，小酒馆打烊。
程放关灯，只留吧台一盏暖黄。
周落把音响调到最小声，放的是《夜航星》的钢琴版，音符像小鱼，在暗处吐泡泡。
林星踩在凳子上，用银色喷漆在墙中央画一道巨大的折线——
从天花板到地面，像把整面墙劈成两半。
折线尽头，她画一只打开一半的纸飞机，机头指向地面，机尾却拖着长长的尾焰，像要挣脱引力。
画完，她退后两步，忽然抬手，把喷漆对准自己左腕——
“嘶啦”一声，银色雾状颗粒落在皮肤，凝成一颗极小的星。
江砚抓住她手：“干嘛？”
林星笑：“签收自己。”
西
凌晨一点，三人搬着啤酒箱，溜进老校区。
保安大叔换了人脸识别，周落却还有旧门禁卡，“滴”一声，铁门开了一条缝，像记忆被撬开一道口子。
操场草皮重新铺过，气味青涩，混着夜露。
他们走到看台最后一排，坐下，像回到三年前跨年夜——
只是雪变成了草，冷焰火变成了啤酒，而“未完待续”终于走到“即将完结”。
周落忽然开口：“我决定了，去青海支教。”
林星愣住：“什么时候？”
“手续齐了，九月走，三年。”
“那这家店？”
“交给程放，我分红，他经营。”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仰头灌了半罐啤酒，像要把所有不舍冲下喉咙。
江砚伸手，揉她发顶：“这次换你飞，我们兜底。”
周落笑，眼尾却红：“别兜太狠，让我也尝尝迷路的滋味。”
五
凌晨两点，操场灯熄灭，只剩远处教学楼感应灯，偶尔亮一下，像打瞌睡的人翻了个身。
林星从包里掏出一张空白机票——
是她在支教最后一个月，用课余打工买的，返程日期空着。
她把机票平铺在膝盖，推到三人中间：
“写吧，写我们下一次汇合的坐标。”
周落抢过笔，在到达栏写：
——“星河尽头”
江砚接过，在出发栏写：
——“此刻”
林星最后补一行小字备注：
——“不限日期，凭心跳登机”
写完，她把机票对折，对折，再对折——
折成一只极小的纸飞机，塞进空啤酒罐，
“当啷”一声，罐子被捏扁，封口。
六
他们走到操场中央，挖了一个浅坑，把啤酒罐埋进去。
周落说：“三年后，我回来挖，要是罐子里的纸飞机烂了，我们就再折一只；要是没烂，就原样飞回来。”
林星笑：“好，让它在地下偷偷发酵，变成一罐星。”
江砚把土踩实，忽然伸手，把林星左腕的银色星粒抹下来一点，抹到自己右手虎口：
“签收成功，快递保价——终身。”
七
回出租屋的路上，天边泛起一线蟹壳青。
三轮车碾过积水，溅起碎金般的晨光。
林星靠在车窗，眼皮沉重，却舍不得合拢。
她听见江砚对司机说：“去护城河老桥。”
她没问，只想任由他带着，像任由风把落叶吹成任意形状。
八
桥下，河水比三年前清，倒映出新换的栏杆颜色。
江砚把吉他盒打开，里面竟铺着一层防水布，
布上，整整齐齐码着99支冷焰火，颜色从绿到紫，像一条被剪断的极光。
他点燃第一支，火花“呲”地窜起，映着他侧脸：
“林星，我答应过你的——
把极光折成一段一段，藏进普通日子，
等你想飞，就点燃当助推器。”
第二支、第三支……
每点燃一支，他就报一个地名：
“特罗姆瑟、雷克雅未克、摩尔曼斯克、阿尔塔、罗瓦涅米……”
都是她支教时，在地图上圈过的“想去却没能去”的北极小镇。
第九十九支点燃时，太阳恰好跳出地平线——
冷焰火的光与晨光交汇，像两列不同轨道的星，终于相撞。
林星伸手，抓住最后一丝火星，握在手心，烫得发疼，却舍不得松。
九
上午八点，桥头第一班公交车驶过。
车窗透出暖黄灯光，像三年前跨年夜，也像无数个黎明前。
林星把额头抵在江砚肩窝，声音带着通宵后的沙哑：
“江砚，我困了。”
“那就睡。”
“可我还想说一句话。”
“说。”
她踮脚，贴在他耳边，声音轻得像火星熄灭——
“我愿意。”
江砚愣了半秒，随即笑，眼尾挤出细小的褶：
“好，那就把‘我愿意’写进下一道极光，写进下一场烟火，
写进——”
他低头，从口袋掏出一张全新的空白机票，
航班栏己打印好一行小字：
——“林星 & 江砚 单程”
日期栏，依旧空白。
他把机票塞进她手心：
“写日期之前，先写坐标——
左边写‘我’，右边写‘愿意’，
中间画一道闪电，当航线。”
林星接过笔，却在落笔前停住：
“等等，还差一个见证人。”
她掏出手机，对着自己和江砚，也对着脚下尚未燃尽的冷焰火，
录了一段三秒的视频——
镜头里，她举起机票，大声说：
“未完，待续！”
江砚伸手，把镜头往自己这边拉，补一句：
“终身有效！”
十
上午九点，冷焰火全部熄灭，只剩一地浅蓝灰烬。
公交车第二班驶过，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像替他们鼓掌。
林星把机票对折，对折，再对折——
折成一只比上次更小的纸飞机，
塞进江砚胸前的口袋，贴近心脏的位置。
她拍拍那片微微鼓起的地方，笑：
“签收成功，快递保价——宇宙级。”
江砚握住她手腕，十指交扣，朝桥头那棵新栽的银杏走去。
树还小，枝条却绿得张扬，像迫不及待要参加未来的秋天。
他们在树下站定，同时伸手，在空气里写——
——未完
——待续
——终身有效
风过，树叶哗啦啦响，像替他们鼓掌，也像替他们签收。
——本章终——
【未完待续·作者手记】
亲爱的读者：
写到第三十八章，林星与江砚终于把“我愿意”写进空白机票，却仍未落地。
下一章，也是最终章，我们将去更远的北方——
去北角，去欧洲大陆最顶端，去真正意义的“星河尽头”；
去把那只埋在操场的啤酒罐，连同折成纸飞机的空白机票，一起挖出来；
去让周落在青海湖畔，用卫星电话听一场“极光+烟火”的跨洋首播；
去回答三年前，那片被咬碎的槐叶，究竟还藏了多少句没说完的“晚安”。
而最终，我们会发现：
所谓青春，不过是把岁月折成纸飞机，
顺风时高飞，逆风时盘旋，
但只要有人愿意在机头写下“我愿意”，
在机尾写下“未完待续”，
它就永远不会坠毁，
只会——
一路飞，一路发光，
首到星河尽头，
首到岁月尽头，
首到
我们亲手把它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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